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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政府归还没收的财产,宽免贫民的欠债,他的奏折中说:藉纳拘收产业,除已有人承买交业外,并特给还未足者,许贴纳收赎,仍不限年,四方闻之,莫不鼓舞歌咏以谓“某等自失业以来,父母妻子离散,转在沟壑,久无所归”。臣即看详元初立法,本为兴置市易以来,凡异时民间生财自养之道,一切收之公上。小民既无他业,不免与官中首尾胶固,以至供通物产,召保立限,增价出息,赊贷转变,以苟趋目前之急。及至限满,不能填偿,又理一重息罚。岁月益久,遗欠愈多。科决监铜,以逮妻季。
在实行新法的前几年,王安石还能把惨况巧为掩饰,使神宗不明真相,坚称他的土地政策颇获农民支持,将一个极权政治渲染成民主政治,那种巧立名目,令人觉得犹如今日一样。那时,也和现在一样,人民对一个政权是否爱戴,只有在那个政权失势之后才能知道。皇帝诚心要明白真相,自己派人去察访。但是太监和那些诡诈的调查官吏,知道皇帝赞成变法,于是总是向皇帝报告百姓喜爱新政,说税吏一到,人民欢呼,若照预先布置好的欢迎会的情况说,这话当然不错。王安石在当政数年之后,可怕的情况终于在皇帝驾前泄露出来,是经由一个地位卑微的宫廷门吏的几幅画,皇帝才知道的。
那个皇宫的门吏名叫郑侠,他看见成群的农民从东北逃到京都,充塞在街道之上。他知道绘画比文章力量更大,他心想画几幅灾民图呈献给皇上。一幅难民图上画的是农民身上一半裸露,忍受着饥饿,在狂风暴雨使人无法睁眼之下,在阳关大道上挣扎跋涉。另一幅画上是半裸的男女正在吃草根树皮,还有别人带着铁链,扛着瓦砖薪柴去卖了缴税。皇帝一见,掉下泪来。这次出奇的献图(容后再叙),继之以惊人的警星出现,中岳嵩山崩陷,神宗才废止了多项王安石的新法。
第八章 拗相公
一场政治风暴现在刮起来了,就要引起燎原的大火,会把宋室焚毁。这场风暴始于国家资本主义者,人称之为“拗相公”的王安石,和他的反对派之间的一次斗争。王安石的反对派包括所有的其他官吏,也就是贤德的仁宗皇帝,在思想自由的气氛中拔耀培养、留做领导国政的一代人才。我们需要了解那次政争的性质,因为那种朋党之争笼罩了苏东坡的一生。
中国最早的通俗文学至今尚存在者,其中有一篇预示中国小说的来临,是一个短篇小说,叫《拗相公》。那是宋朝通俗文字的短篇小说集,新近才发现,这足以表示,王安石死后不久,在通俗文学之中,他便以其外号为人所知了。那场政争的悲剧之发生,就由于一个人个性上的缺点,他不能接受忠言,他不愿承认自己犯错。
朋友对王安石的反对,只增强了他贯彻他那政策的决心。有人告诉我们,说个性坚强是一种重要的美德,但是却需要予以精确的说明:就是说坚强的个性是用去做什么事。王安石很可能还记得学生时代曾听见一个平常的格言,说“决心”为成功的秘诀,自己却把固执当做那种美德了。王安石在世时,他在文学界是以“三不足”为人所知的。“三不足”就是“天命不足畏,众言不足从,祖宗之法不足用。”这是苏东坡赠与他的标志。
这位“拗相公”不容任何方面有人反对,朋友方面,或是敌人方面。他能言善道,能说动皇帝相信他的强国之策,决心要把他的计划进行到底。这就暗示他要压制一般的反对意见,尤其是谏官的话,谏官的职责本来就是批评朝廷的政策和行动,并充当舆论与朝廷之间的桥梁。中国政治哲学的基础,是好政府必然是“广开言路”,而坏政府则不然。所以开始论到新政之后,自然争论迅即涌向一个更基本的问题,就是批评与异议的自由。这次交战,宰相王安石赢了第一回合;但是此后,全国官员分成了两个阵营,陷于朋党之争,直到宋朝灭亡而后已。几年之后,变法方案即遭修正,或予中止,但是两派的裂痕则演变愈甚,其后果亦更加严重。
在朝廷上此一政争,成了“流俗”与“通变”之争,这两个名称在当代文学里曾多次出现,而王安石亦最喜爱用。凡是王安石所不喜,或与王安石持异议者,王安石皆称之为“流俗”派,而他与其同党则称之为“通变”派。王安石攻击批评者,说恶意阻挠新政。在另一方面,反对派则攻击他,说他“视民间清论为流俗,视异己者为腐败。”刘挚则称:“彼以此为流俗,此以彼为乱常。”王安石这位宰相排斥反对他的御史之时,反对派对他更重要攻击的,是他欲“钳天下人之口”,也就是使天下人不得批评政府。
中国政府从来没有发展出一个党治的组织,使之具有大家公认的权力,也有当政党与反对党大家公认的责任。没有计票、举手、表示是否,或其它确定公众意见的方法。中国人在集会时,只是讨论问题,然后同意某一决定。在原则与实际上,对政府政策之批评,政府不但容许,亦且予以鼓励。敌方可推翻内阁,或中激而退去。每有朋党之争,习惯上是将反对派放出京都,到外地任职。甚至在仁宗和英宗时,政府颇著盛名的领导人物如范仲淹与欧阳修,都曾贬谪至外地,暂时退居低位,后来又回京得势。在这种情况之下,一派当权,则另一派退避。
朝内的争论在宋朝演变得越发激烈,是由于宋朝的政府组织制度的特殊所致,因为宋朝对宰相的职权没有明确的规定,内阁很像个国会,由皇帝掌握平衡之权。
政府由复杂拙笨的连锁机构组成,功能的界限重复,最后决定的大权仍然在皇帝手中。当时所谓宰相,只是个交际上的称呼而已,实际名称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也许有两位副宰相。一般组织如下:户部(财政)完全独立,直接对皇帝负责。御史台独立,其它各机构,只供作赠予空衔之用。通常,宰相兼中书省侍郎与门下省侍郎。三省各侍郎和枢密院大尉构成知院,称为“知政”。后来,神宗锐予改变,意在简化此一组织制度,权责区划较为分明。门下省司研讨命令,中书省(宰相府)司发布,尚书省司执行。但是纷乱与权责分散,依然如故。
王安石最初只是个参知政事(副宰相);但因受皇帝支持,擅自越权进行变法计划,与吕惠卿、曾布私下决定一切。这自然是在神宗驾前和各知政易于发生争论。
主要问题只有两个:一个是青苗贷款法,一是御史的言论自由一事。一方面是元老重臣干练有才之士,人数之众,几乎构成了全体;另一方面,只有一个人,王安石,但有神宗支持,及另一批默默无名的小人,野心大,精力足,阴险而诡诈。为了便于参考,并免于许多人名的累赘,下一表内列有政争中较重要之人名,以见双方之阵容:当权派王安石(拗相公)神宗(雄心万丈的皇帝)曾布(活跃的政客)吕惠卿(声名狼藉,后出卖王安石)李定(母丧不奔,后弹劾苏东坡)邓绍(两面人,先后服侍吕惠卿和王安石)舒曼(与邓绍一同弹劾苏东坡)王雾(王安石之子)谢景温(王安石姻亲)蔡卞(王安石女婿)章谆(后为苏东坡敌人)吕嘉问(王安石手下的贸易霸主)反对派司马光(反对派之首,大史学家)韩琦(元老重臣)富弼(老臣)吕晦(第一个发动攻击的人)曾公亮(脆弱人物)赵护文彦伯(老好人)张方平范镇(元老重臣,苏家“叔伯”辈好友)欧阳修苏东坡苏子由(东坡之弟)范仲淹(伟人)孙觉(高俊,易怒,东坡密友)李察(矮壮,东坡密友)刘恕(性火爆,东坡至交)吕公著(美髯,曾与王安石为友)韩维(出自世家,曾为王安石好友)王安礼(王安石弟)王安国刘挚(独立批评者,后与东坡为敌)苏颂宋敏求熙宁中三学士李大临其他御史郑侠(负重任之宫廷门吏,王安石因他而败)此一极不平衡的阵容,既令人悲,又令人笑。一看此表,令人不禁纳闷王安石化友为敌的才气,以及神宗宠用王安石所付代价之大,因为所有对新政持异议者皆遭撤职,罢官议罪。最后,神宗又不得不罢斥王安石、吕惠卿、邓绪等诸人。他的强国梦破灭了,只落得统治一群庸才之臣。倘若说知人善任为“神”圣的降胜,“神”宗这个溢号,他是当之有愧了。
王安石的悲剧是在于他自己并不任情放纵,也不腐败贪污,他也是迫不得已。
要把他主张的国家资本计划那么激进、那么极端的制度付诸实施,必得不顾别人的反对。也许这就是他隐退以待时机如此之久的缘故。他有一个幻象,而他的所作所为,都以实现这个光辉灿烂的幻象为依归,他之所求,不是太平繁荣的国家,而是富强具有威力的国家,向南向北,都要开拓疆土。他相信天意要使宋朝扩张发展,一如汉唐两代,而他王安石就是上应天命成此大业之人。但是在后世的历史家的沉思默想之中,此等上应天命的人,无一不动人几分感伤——永远是个困于雄。已而不能自拔的人,成为自己梦想的牺牲者,自己的美梦发展扩张,而后破裂成了浮光泡影,消失于虚无飘渺之中。
王安石轻视所有那些“流俗”之辈,不但与那些忠厚长者大臣一等人疏远起来,就连自己的莫逆之交如韩维、吕公著也断绝了来往。我们还记得神宗尚身为太子之时,是韩维使太子对王安石倾心器重的。等这些朋友对他推行新政的方式表示异议时,他毫不迟疑,立刻把他们贬谪出京。他既陷于孤立无援,就拔升些不相知的“才不胜职”之辈,而这些人只是对他唯唯诺诺毕恭毕敬,实际上利用他以遂其私欲。三个劣迹昭彰的小人是李定、舒直、邓缩。李定隐瞒母丧不报,以免辞官,退而居丧返里,在儒教社会中这是大逆不道的。李定之为后人所知,是他说了一句名言:“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但是王安石的两个巨奸大恶的后盾人物,则是两个极端活跃、富有险谋才干又极具说服能力的小人,曾布和吕惠卿,尤以吕惠卿为甚,最后他想取王安石的地位而代之,又把王安石出卖了。王安石八年政权终于崩溃,可以一言以蔽之曰:“吕惠卿出卖了王安石,王安石出卖了皇帝,皇帝出卖了人民。”在吕惠卿以极卑鄙的手段公布王安石的私信,以离间他和皇帝之时,王安石便垮了。王安石晚年每天都写“福建子”三个字数次,用以发泄心中的愤怒,因为出卖他的这个朋友吕惠卿是福建人。王安石失败之后,苏东坡一天在金陵遇见他,斥责他发动战争迫害文人之罪,王安石回答说吕惠卿当负全责。此不足以为藉口,因为王安石本人坚持严酷对付反对派,而且在熙宁四年四月至六年七月吕惠卿因父丧去职期间,王安石在京师用以侦察批评朝政的特务机构成立的。
此外,相反两派的领袖王安石和司马光,虽然政见不同,不能相与,但皆系真诚虔敬洁身自好之士。在金钱与私德上从未受人指责,欧阳修则至少在家庭生活上曾传有暧昧情事。
有一次,王安石的妻吴氏为丈夫置一妾。等此女人进见时,王安石惊问道:“怎么回事?”
女人回答说:“夫人吩咐奴婢伺候老爷。”
王安石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