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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知,实嫌不足。苏东坡的病,时而觉得好些,时而觉得软弱疲乏。他的生命力受到了破坏,不是皇帝,也不是章淳,而大概是阿米巴菌。河边的湿潮气闷很难受,他让船移到转为凉爽的地方。
六月十一日,他向米芾告别,十二日过江往靖江去。在这个地区,他特别受人欢迎。到此等于还乡。诗人已自海外归来,即将到达的消息,立刻传开。百姓有数千之众,立在江边,打算一看这位名人的丰采。一般都传说他要做中枢要员,执掌朝政。
他堂妹的坟墓就在靖江,她儿子柳阂现在城内。六月十二日,甚至他身体疲弱之下,他仍然和三个儿子、一侄子,去到堂妹及其丈夫墓前祭祖。他第二次为亡者写祭文。可能是为堂妹写了一篇,另为堂妹夫写了一篇,不过从内容上看不太清楚,不敢确信。第一篇《祭柳仲远文》,先提到的是他妻子堂妹,然后才说:“结哦仲远,孝友恭温。”第二篇祭文更为真情流露,其中文句有:我厄于南,天降罪戾。方之古人,百死有溢。天不我亡,亡其朋戚。如柳氏妹,夫妇连壁,云何两逝,不愁遗一。我归自南,宿草再易。哭堕其目,泉壤用尺。闽也有立,气贯金石。我穷且老,似舅何益第二天,客人去看他,发现他侧身面壁而卧,硬咽抽搐,竟至不能起床接待他们。来访的客人之中有已故的宰相苏颂之子,以为苏东坡是为他的亡父而哭。苏颂亡时年八十二岁。苏颂家虽然与苏东坡同姓,却不是同一省籍。苏东坡与苏颂相识,已有三四十年,但是若说他听他老友之死会伤心到如此程度,实难令人相信。并且,在前一天,苏东坡听到他死的消息时,也没亲自到墓前去祭奠,只是派长子苏迈去过。他这种悲伤的原因,我相信,必须从上面引证的祭文里去看。
在当地的文人不能见到苏东坡的,其中有章停的长子章援。因为苏东坡病重,谢绝见许多客人。章停一年以前也贬到雷州半岛去了,儿子正在前去探望他父亲的途中。当年苏东坡为主考官时,他曾亲自以第一名取了章援。所以章援,按一般习惯上说,应当算是苏东坡的门生。那是大概九年以前的事。章授知道他父亲对苏东坡的所做所为,也知道苏东坡这种人物随时有再度当权的可能,所以他给苏东坡写了一封长七百字的信。这封信当然很难措词。他说出不敢登门拜访的理由,并且很坦白的说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他曾踌躇再三。他很委婉的提到苏东坡若有辅佐君王之时,一言之微,足以决定别人的命运。章授深怕苏东坡会以他父亲当年施之苏东坡者,再施之于他父亲。他盼望能见苏东坡一面,或者得他一言,以知其态度。
章援若是以为苏东坡会向他父亲寻仇,他就大谬不然了。苏东坡在遇赦北归的路上,就听到章停被放逐的消息。有一个人叫黄实,与苏章两家都有亲戚关系。他是章淳的女婿,同时又是苏子由第三个儿子的岳父。苏东坡听到章停被贬滴的消息,他写信对黄实说:“子厚得雷,为之惊叹弥日。海康地虽远,无甚瘴。舍弟居之一年,甚安稳。望以此开譬大夫人也。”他给章援的回信如下: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因无所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已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鱼所知。建中靖国之意可恃以安。所云穆卜反复究绎,必是误听。纷纷见及已多矣,得安此行为幸。见今病状,死生未可必。自半月来食米不半合,见食却饱。今且连归毗陵,聊自想我里。庶几少休,不即死。书至此,困惫放笔,太息而已。(—一0一年)六月十四日。
圣法兰济,也是生在那同一世纪的伟大人道主义者,他若看了这封信,一定会频频点头赞叹。这一封信,连同他以前给朱寿昌反对杀婴恶俗的那一封信,还有他元佑七年(一0九二)给皇太后上书求宽免贫民欠债的那一封信,可以算做苏东坡写的三大人道精神的文献。
在六月十五,他沿运河继续自靖江北归常州家园。他万劫归来的消息引起了轰动,沿路在运河两岸,老百姓表示发乎真诚的欢迎。他体力较佳,已然能在船里坐起,头戴小帽,身着长袍,在炎热的夏天,两臂外露。他转身向船上别的人说:“这样欢迎,折煞人也!”
航程很短,不久到了常州,住进东门附近好友钱世雄给他租的一栋房子。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向皇帝上表请求允许完全退隐林下。宋朝官员的退休制度是,朝廷将退休的官员任命为寺院的管理人,处于一种半退休状态。苏东坡现在被任命为故乡四川省一个寺院的管理人,管理庙产。当时有一种迷信,官员若有重病,辞去官职,有助于病的痊愈,也能延年益寿。意思是在上天看来,做官和抢劫人民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辞官不做就犹如向神许愿不再为恶之意。苏东坡说他也闻有此说,愿意一试。
回到常州之后,他的病还是缠绵不愈。一直没有胃口,一个月光景,始终倒在床上。他预感大去之期已不远。在家人侍奉之下,好友钱世雄几乎每隔一天就去看他。他在南方时,钱世雄不断写信捎药物给他。每逢苏东坡觉得稍好一些,他就让儿子过写个便条去请钱世雄来闲谈。一天,钱世雄到时,发现苏东坡已不能坐起来。
苏东坡说:“我得由南方迢迢万里,生还中土,十分高兴。心里难过的是,归来之后,始终没看见子由。在雷州海边分手后,就一直没得再见一面。”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在海外,完成了《论语》、《尚书》、《易经》三书的注解,我想以此三本书托付你。把稿本妥为收藏,不要让人看到。三十年之后,会很受人重视。”
然后想打开箱子,但是找不到锁匙。钱世雄安慰他说,他的病会好,一时不用急。在那一个月里,钱世雄常去探望。苏东坡最初与最后的喜悦,都是在写作上。
他把在南方所写的诗文拿给钱世雄看时,两目炯炯有神,似乎忘了一切。有几天,他还能写些小文札记题跋等,其中一篇是《桂酒颂》,他把这一篇送给钱世雄,知道他的好友会细心珍藏的。
七月十五,他的病况恶化。夜里发高烧,第二天早晨牙根出血,觉得身体特别软弱。他分析症状,相信他的病是来自“热毒”,即一般所谓传染玻他相信只有让病毒力尽自消,别无办法,用各种药进去干涉是没用的。他拒绝吃饭,只喝人参、麦门冬、获菩熬成的浓汤,感觉到口渴,就饮下少许。他写信给钱世雄说:“庄生闻在有天下,未闻治天下也。如此而不愈则天也,非吾过矣。”钱世雄给苏东坡几种据说颇有奇效的药,但是苏东坡拒不肯服。
七月十八,苏东坡把三个儿子叫到床前说:“我平生未尝为恶,自信不会进地狱。”他告诉他们不用担心,嘱咐他们说:子由要给他写墓志铭,他要与妻子合葬在子由家附近的嵩山山麓。几天之后,他似乎有点起色,教两个小儿子扶他由床上坐起,扶着走了几步。但是觉得不能久坐。
七月二十五日,康复已然绝望,他在杭州期间的老友之一维琳方丈,前来探望,一直陪伴着他。虽然苏东坡不能坐起来,他愿让方丈在他屋里,以便说话。二十六日,他写了最后一首诗。方丈一直和他谈论今生与来生,劝他念几首谒语。苏东坡笑了笑,他曾读过高僧传,知道他们都已死了。
他说:“鸠摩罗什呢?他也死了,是不是?”鸠摩罗什为印度高僧,在汉末来中国,独力将印度佛经三百卷左右译成中文。一般人相信他是奠定大乘佛法的高僧,中国和日本的佛法即属于此一派。鸠摩罗什行将去世之时,有几个由天竺同来的僧友,正在替他念梵文咒语。纵然这样念,但是鸠摩罗什病况转恶,不久死去。苏东坡在二十四史中的《后秦书》中,读过他的传,还依然记得。
七月二十八日,他迅速衰弱下去,呼吸已觉气短。根据风俗,家人要在他鼻尖上放一块棉花,好容易看他的呼吸。这时全家都在屋里。方丈走得靠他很近,向他耳朵里说:“现在,要想来生!”
苏东坡轻声说:“西天也许有;空想前往,又有何用?”钱世雄这时站在一旁,对苏东坡说:“现在,你最好还是要做如是想。”苏东坡最后的话是:“勉强想就错了。”这是他的道教道理。解脱之道在于自然,在不知善而善。
儿子迈走上前去请示遗教,但是一言未发,苏东坡便去了。享年六十四岁。半月之前,他曾写给维琳方丈说:“岭南万里不能死,而归宿田野,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夫!然生死亦细故尔,无只道者。”
由一般世俗的看法衡量,苏东坡毕生坎坷多好。有一次,孔子的弟子问伯夷叔齐二大先贤,他二人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弟子问孔夫子,“这些大贤人临死之时,有无怨恨?”孔夫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苏东坡今生的浩然之气用荆人的生活也就是心灵的生活,这种力量形成人的事业人品,与生面俱来,由生活中之遭遇而显示其形态。正如苏东坡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所说:“浩然之气、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矣。
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狱,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在读《苏东坡传》时,我们一直在追随观察一个具有伟大思想,伟大心灵的伟人生活,这种思想与心灵,不过在这个人间世上偶然呈形,昙花一现而已。苏东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是他那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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