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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坚的脸正慢慢地沉下来。
“大师,伐晋之事,已成定局。盼大师莫负孤望,多为大秦祈福,则是大秦生民之幸!”
苻坚话语虽是舒缓,却如钉锥落地,毫无回旋余地。
原来释道安心念故国,见苻坚前来祈福问卜,又出言相劝,苻坚不欲再听,断然回绝。
见苻坚心意已决,释道安暗自叹息,稽首应了,含笑道:“道安深受陛下重恩,必日夜勤谨,为社稷祷祀祈福于天。”
苻坚这才面色略和,正欲扯开话题时,只见张夫人执了一枝艳夺春光的红梅,叩扉而笑:“陛下,这会子雪小些了,何不出去走走?白雪红梅,也是一年里难得一见的景致呢!”
苻坚应了,趁机让释道安相陪,算是难得浮生一回闲了。
一时入了梅林,果见红梅白雪,相得益彰,更显形制孤瘦,朵朵如靥生酒晕,冷香暗袭处,直沁肌肤,令人神清气爽。
苻坚叹道:“美则美矣,但春雪伤农,盼早些止了为妙。”
张夫人笑道:“陛下贤明,偶尔出游片刻,也是心系万民,上天自会垂怜赐福,不用担心。”
苻坚忆及张夫人初失爱子,也是难得露出笑容,遂不再提烦难之事,只笑问:“孩子们呢?”
张夫人道:“都在梅林里吧?难得出来一次,竟和脱笼的鸟儿一般。”
苻坚点头际,只闻张夫人又道:“倒是那位碧落姑娘奇了,刚有人说她独自跑到西边什么地方去,还和个男子在一起。”
苻坚一怔,问道:“什么男子?”
道安笑道:“不会在和咱们寺中僧侣谈禅论道吧?”
张夫人凤眼微微咪起,修眉挑动:“哦?这可奇了!这位碧落姑娘性子清冷出了名的,居然能和才认得的僧侣谈禅论道?妾身倒想见见,是什么样的僧侣,让碧落姑娘如此感兴趣呢!”
道安躇踌不语。
苻坚将二人略一打量,背过手去,徐徐道:“那么,朕也去瞧瞧吧!”
道安自是不好阻拦,带了二人出了梅林,绕了高塔,一径往西行去,渐渐脚印稀疏,最终唯有两行靴印一路迤逦而去,眼见得一大一小,分明是一男一女的脚印,俱是上等皮靴所留,绝非僧人所穿。
苻坚忆及碧落明里暗里的拒绝,不由大怒,已加快了脚步。
张夫人紧随身后,忽然回过头,向道安闲闲一笑:“大师,走得很热么?怎的出汗了?”
道安摇头道:“让夫人见笑了!老僧已六十有余,步履之间,哪里还跟得上陛下这等身手?”
意不尽 梅瘦影孤谁辜负(三)
说话间,已经绕过高塔,苻坚忽然便放缓了脚步,只望眼前凝望,一直恼怒紧绷的身躯,却已放松下来,宽袖缓缓垂落。
张夫人一抬头,却也怔住。
那处斜坡之上,果然有一男一女,各执了一根梅枝,在几株青梅间纵逐追打。
雪尘漫卷,轻花飞舞,暗香无数,交揉着男子得意的轻笑,女子愤怒的叱喝。
那女子一身白裘衣,奔逐于雪中时,几与白雪同色,只有一头黑发如墨,一双眼睛如夜,绽着清素而奇异的芳华。
那男子却是玄青大氅,本不起眼的色调,此时跑在雪地里,到哪里都一片耀眼,甚至……灼着人的眼球。
此时,苻坚的眼睛就有点灼痛。
杨定,碧落。
年轻真好。
可以如此张扬,在冬天的雪地里招展蝶翼般的春光。
他无声叹息间,张夫人已冲上前去,叫道:“你们住手!”
那两人愕然,然后慌忙停了逐斗,齐下拜见:“参见陛下,夫人!”
张夫人瞪住碧落:“慕容冲呢?你刚不是和他在这里见面的么?”
碧落抬起头来,黑眸闪动着的,不知是惊喜,还是慌乱:“冲哥?冲哥……什么时候来京城了?”
张夫人转责杨定:“杨定,你也帮着这丫头说谎么?”
杨定茫然地摸了摸头:“说什么谎?刚我见碧落在这里折梅花,有心和她玩笑,抢了她两枝,便……便……”
他俯身向苻坚叩下头去:“微臣驾前失仪!微臣知罪!”
苻坚瞳仁深深,向他和碧落凝注片刻,然后抬起脚来,将四周缓缓走过,细细打量一番,才回到原地,说道:“你们又不知朕也过来,又怎会失仪?起来吧!”
杨定暗暗吐了口气,与碧落对视一眼,方才起身,垂手侍立。
张夫人急急道:“此事不妥!这丫头没事到这角落里做什么?其中必有隐情!”
话未了,只闻身后有人朗朗说道:“夫人,方才碧落姑娘在我房中问及何处有好梅,雪涧冒昧,猜度碧落姑娘的个性,必不喜红梅,所以引她到此处来赏青梅。”
回头看时,释雪涧携了苻宝儿、苻锦儿等人一路过来,依旧一身海青色的袍子,稳稳踏走于雪地中,宁谧安然,更显得两位穿着艳丽的小公主面若桃杏,娇俏可爱。
“杨定!”苻宝儿一眼见到杨定,也不顾父母便在跟前,便跑到他跟前推搡他:“你不是说去如厕么?怎么跑这里来了?还和碧落……嗯,打架了?”
意不尽 梅瘦影孤谁辜负(四)
杨定陪笑道:“公主,我出了梅林,正好看到碧落这丫头走过去,以为她找到了什么好景致呢,谁知就是这么几株破梅花,一点都不好看。我打算抢了她的这破梅花,引她一起去那边的红梅林里去呢!谁知……”
杨定瞅瞅自己手中光秃秃的梅枝,递给碧落道:“哪,不抢你的了,还你……”
苻宝儿见那梅枝上半个花骨朵儿都没,不由捧腹大笑。
碧落却似给激得气不打一处来,再忍不住,抢了梅枝,劈哩啪啦便往杨定身上打去,杨定哎呀叫着,却直往苻宝儿身边闪躲,却将苻宝儿也拽入了嘻笑之中,边躲边踢着雪,笑闹不已。
苻坚一笑,也不责怪他们无礼,负了手便走。
张夫人急急赶上前几步,低声道:“陛下,妾身得到的消息,碧落刚刚的确是在和慕容冲相会,而且……看来很是亲呢。”
苻坚脚步都不顿下,淡淡道:“朕知道你有派人监视。在二十丈外的密林里,有武士的脚印留下。”
张夫人点头:“是,妾身的确信不过这个碧落。”
苻坚哼了一声,道:“可二十丈之内,除了他们打斗的方圆两三丈处脚印狼藉,其他地方根本没有第三个人的脚印。如果慕容冲曾经来过,莫非他是从天而降,从地而遁?”
张夫人一呆,细细一想,果然如此,一路过来,包括到了青梅不远处,都只那一大一小两人的脚印。
她回过头,留心打量众人留下的凌乱脚印时,与那两双脚印相符的,果然只有杨定和碧落。
正纳闷时,只闻苻坚叹道:“伐晋在即,宫中之事,我不想烦心,你自己身体也弱,凡事看开些才好。朕虽然对这碧落另眼相待,可既已许了苻晖,便不会将她收纳宫中,你大可不必多心。”
言谈之间,已回到了大殿之中。张夫人品度苻坚之意,却是怪责她无事乱吃飞醋,不觉红涨了脸,待要解释时,苻坚已令人备了车驾起程回宫,并不理会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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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中时已经不早,苻坚见众人劳乏,命各自回去休息,自己却又去了甘露殿,据说是两名重臣已等侯多时,有要事商议了。
若是以往,碧落自然早早回宫;但今日,她却做不到。
眼看着杨定含笑别了苻宝儿等人,沿了拼石的甬道走着,她捏了捏衣袖,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转过一道回廊,杨定顿下脚步,没有转过身,只是微侧了头,低沉道:“你有事么?”
意不尽 梅瘦影孤谁辜负(五)
那处山石藤萝掩映,高悬的八角宫灯笼也极晦暗,碧落一眼看去,居然觉得杨定的神情有几分萧索,忙赶上前几步时,杨定却将头转向前方,看也不看她了。
“谢谢你。”碧落艰难地道谢。
杨定轻笑:“是为你自己,还是为慕容冲?”
碧落一怔。
杨定帮过她多次,但她似乎一直没机会道谢,或者说,她从没有这样刻意地道谢。
难道,她今日特特地道谢,果然是谢他帮了慕容冲,而不是因为他帮了自己?
正犹豫间,只闻杨定黯然一声低叹,沉沉地落到谁的心里,压得人一时几乎喘不过气。
来不及思索他的这声低叹,到底包含多少不愿明说的自嘲、自责和懊恼,杨定又已举步,迅速消失在前面的回廊之中。
碧落垂了袖,站了许久,才转过身,无精打采走回紫宸宫。
杨定一定不愿意管亡燕和慕容冲的闲事。他这人,最是安于现状。他认定了目前的大秦安定承平,不应再兴战事;又听过慕容冲那等慷慨激昂的《广陵散》,深知慕容氏野心,绝对不会帮着慕容冲。
事实上,当碧落蜷在慕容冲怀中,握着宝剑与他对峙时,她很清晰地感觉到了杨定的敌意,虽然并不强烈,虽然他随即便告诉他们,碧落被监视,慕容冲行踪已曝,虽然他故意和碧落嘻闹,掩饰慕容冲曾经出现过的线索。
杨定显然极是不悦,才在人前戏散,只剩他和她时,留给她一个幽暗的背影,没有跳脱的笑容,没有轻浮的话语。
可碧落深知,从此,她欠了杨定一份情,难以还清的情了。
或者,她真是因为杨定帮了慕容冲才谢他,不然,他帮了自己这么多次,为何只有这一次,让她感受到了所欠下的那份沉甸甸的情?
如果慕容冲出事……
碧落不敢想象,若是慕容冲出事,自己会疯成怎样。
也亏得慕容冲机警,上午发现下雪后,立刻就预先躲在那处陡坡下的一个小小的山洞中,以防雪中的足迹暴露自己。后来再躲入其中时,杨定和碧落早将隐约的足迹除去,又在争斗间踢落许多雪块下去,遂将那行迹掩饰得干干净净了。
慕容冲的未雨绸缪,反令那看不出第三人足迹的雪地成了洗涮自己嫌疑的最好证明。若是平时,心思缜密的苻坚,在听了张夫人的密报后,多少会有些疑心吧?
这一夜,碧落只是心思怔忡,不知辗转了多久方才睡着。睡梦之中,却觉异常温暖,仿若鼻尖都是慕容冲清爽的气息,和青梅沁人心脾的幽香暗度。
意不尽 梅瘦影孤谁辜负(六)
早间醒来时,却听到外面宫女叽叽喳喳的笑语,待得唤一声时,青黛飞跑进来,笑道:“姑娘,你可醒了!”
碧落并未正式掌管紫宸宫,性子虽冷淡,待下却不严厉,故而睡眠之时,宫女也敢嘻闹不已,只有青黛极是经心,一衣一食,无不照料得妥妥贴贴。
碧落一边披着衣,一边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青黛被她扣着衣带,笑道:“天王还真是有心呢,说姑娘喜欢五重寺的那几株青梅,叫人连夜挖了,种在我们紫宸宫了!”
“啊!”碧落一惊,忙冲出去看时,果然院中新植了四五株青梅,经了昨日她和杨定的摧残,和沿路的运送,大多花瓣已经脱落,只有寥寥几个花骨朵儿,还倔强地趴在枝上,若是这梅树能活,想来不几日也会开花了。
轻轻嗅一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