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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还能去哪里呢?”
杨定苦笑,不由又想起那个村头村尾开遍桃花的小山村。碧落也该是喜欢那里的吧?
可她既然决定出来,又决定回慕容冲身边,自然不可能再回去。
最关键的是,杨定明知碧落对苻坚心有介蒂,甚至不肯叫他一声父亲,就绝对不会帮苻坚做事,慕容冲又怎会说碧落是苻坚派来的奸细?碧落那等孤僻而痴绝的性情,又怎堪忍受他这样的无端指责?
高盖并无子嗣,对这个少时便被自己养育着的义子自是情分深厚,眼见他谈笑之际,虽然潇洒自若,但一双明亮的眸子,已经掩不住的焦灼担忧,显然用情已深,遂拍着他的肩,劝道:“不用担心,那丫头身手不弱,出不了事。中山王已经不要她,只要你找到,包管能抱得美人归。”
怜薄命 断肠盟言如何诉(二)
“可我担心……她已经出事了。”
杨定紧按窗棂,怔怔望着窗外郁郁深深的野草,就如这一个多月来他心中的忐忑不安一样,在夏日炎炎酷暑中,疯魔了般往上窜着。当秦人的眼线禀知碧落失踪,长安又迟迟没见伊人到来时,他终于耐不住,丢下京中事务,也不管两军正处于战时,奔往慕容泓部打探消息。
高盖递过一碗凉茶,笑道:“我瞧是天热,你心神难定,自寻烦恼吧?”
杨定捧了茶,一气饮尽了,方才问道:“义父,既说碧落是秦王奸细,可有人拿出证据来?中山王说碧落已经离去,那么,有没有人见她离去?她离去前,可曾有过异常行止?”
当日京城传来的密信虽有两封,但慕容泓将关于碧落的那封直接转给了慕容冲,高盖等人只知慕容暐的密旨,却也不能与杨定提起。
细细回想片刻,高盖也纳闷起来:“没听说有什么证据,这毕竟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我们也不好细问。但那日……我们刚商议了西进长安之事,离去时,中山王被济北王殿下单独留下了。寻常济北王很少主动找中山王单独说话,但……那天似乎把中山王留下来谈了好久。后来隐约听说中山王在山坡上喝了很多酒,还有不少人听到中山王酒后的咆哮……第二日,便听说碧落姑娘离开了……”
他疑惑道:“莫非是济北王知道了什么,告诉了中山王?平时中山王对碧落姑娘极是爱惜,一反常态喝得酩酊大醉,便是知晓了碧落有异心?”
可碧落没有异心,只是有一个她自己根本无法改变的身世而已。慕容冲看着碧落在自己跟前长大,与她相知相惜,也不会相信碧落有异心。他所不能接受的,应该也只有碧落那个尊贵却可怕的身世而已。
杨定的呼吸渐渐粗浓不定,眼中映了夏日的烈烈阳光,有飓风席卷过沙漠的苍茫和惊惧。
他缓缓转过身,有几分吃力问高盖:“中山王的住处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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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冲虽然不在军中掌权,到底是皇室贵胄,慕容泓禀承慕容暐密旨统率部众,自然也不得不认可他太宰兼大司马这样仅次于自己的地位,只是对他不披胄甲抬棺上阵之举颇是不以为然,总算没当众给他难堪。
以他的身份,攻下坞堡后,自然可以挑选最宽敞舒适的屋宇居住。可杨定一路找过去,却大出意料之外。
那处宅院甚是古旧,既无梧桐,也无翠竹,只有两株槐树枝繁叶茂,绿荫如盖,几乎笼住了小小的院落。杨定侯在门外等侯亲兵通禀时,只闻着清涩微香的槐花芳郁中,夹杂了古宅特有的霉腐气息,让杨定不由地便猜测,这院中原来的主人,是否早被燕军屠戳尽了?
轻叹一声,正觉无奈之际,听得院中有调弦试音的零落琴声,铮综悦耳;而亲兵已过来引他前去见慕容冲。
来到正屋前,亲兵侧身将他让进去时,杨定听得慕容冲悠缓柔和的声音传出:“你热么?我弹曲子给你听好不好?高山流水,阳春白雪,都很能清心静气,你一定爱听。”
杨定几乎立刻断定,慕容冲是在和碧落说话。那个清雅绝俗的男子,大概只和云碧落一人能那般的亲近。
他冲了进去,差点将“碧落”两个字唤出。
可古朴而潮湿的屋中,除了空落落的几件案席和一副棺木,分明只有慕容冲,正微带讶异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温和一笑,将手中正调着的一架旧琴放下,站起身道:“杨将军,别来无恙?”
杨定自知失礼,忙上前相见:“许久不见,殿下风采更胜往昔!”
“哦?”慕容冲笑了笑,请他坐了,令人奉上茶来,才道:“往日受制于人,每每想起,夜夜噬心啮骨,自然不如现在逍遥自在。”
他瞥一眼杨定,笑道:“可杨将军比那年五重寺相见,倒清减了不少!当日之事,着实亏了杨将军了,本王一直想着要好好谢你,可惜始终不曾有机会。”
他的确和原来一般温雅有礼,偏又不失出身皇室的清贵矜持,让人忍不住为之敬服亲近。可他那亲切的笑容后,一双如寒潭清寂的眸子,幽黑得如无底深渊,总让杨定感觉到看不透,便如看不透这世事无常、翻云覆雨一般。
或者因为这屋中的阴暗潮湿与外面的烈日炎炎反差太过明显,明明慕容冲也和普通骑兵常曝走于酷暑之中,他的面容居然更加白皙,那种汰尽了血色的如雪洁白,与这古旧的屋宇显得很不协调。他的一蹙眉,一勾唇,俱是完美无瑕,清逸如仙,甚至让人有恍如身处梦中的错觉。
杨定本也称得上容貌俊朗英挺,可与这样风华绝世、不若俗尘中人的清好男子,却又无法相提并论了。此时,他更是忍不住的叹息:“殿下不用谢我。云碧落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绝不可能眼看她和她最挚爱的男子出事而袖手旁观。”
“最挚爱的男子……”慕容冲神情微微凝滞,一抹笑意,说不上是悲伤还是幸福,缓缓自眸中荡漾开去。那是杨定进屋以来,第一次看到他清寂宁谧的眸子有了一点不同的情绪。
怜薄命 断肠盟言如何诉(三)
他默默打量着慕容冲,忽然之间心都收缩了一下,如被雪水骤然浇过,许久才能透一口气,在慕容冲暗含揣度的注视下,缓缓说道:“殿下,杨定冒昧,可否请碧落姑娘出来见上一面?她与我一起自千军万马中杀出,也算是生死挚交,我来探我义父,也很盼着见她一面,叙一叙旧日情谊。”
慕容冲眉眼不动,纤长有力的手指握紧陶制茶盏,指骨凸起处隐现淡碧的青筋,许久才略略放松,摩挲着粗制的陶盏,轻轻笑道:“杨将军,你来晚了。碧落……已经离开了。”
“离开?去了哪里?”杨定坐直身体,紧盯着眼前俊美得不像真人的男子,并不掩饰自己灼烧的急怒。
慕容冲缓缓提盏啜了口茶,眸子沉寂无波,连声音也平淡如水:“她已长大了,爱去哪里,便去哪里,我不会再管她。”
“你撒谎!”杨定忽然便失控地高叫,一掌击在案几上,双目灼如烈日。
慕容冲面容蓦地森冷,半带讥嘲地盯着杨定,却不说话。
但闻刀剑出鞘之声不绝于耳,厢房那些本在休憩的近卫已被惊动,冲了过来,持了兵刃赶到门前,锋刃的尖锐光芒,被辣毒的日头反射着,毫不容情地投到杨定脸上,只待慕容冲一声令下,杨定休想再活着走出这间屋子。
杨定素来聪慧,哪能不知目前身处敌营,绝不能意气用事?但他盯着慕容冲腰下的双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双掌按于案上,挺直脊梁,一字一顿道:“魏文帝所铸三把宝剑,飞景,流彩,和华铤,形制相同。但碧落一直认定,只有流彩和飞景才是一对。不管她去了哪里,流彩剑从不离身,除非……她死!”
慕容冲腰间两把佩剑,形制相同,一把嵌翡翠,一把嵌羊脂玉,正是飞景和流彩。
慕容冲想笑,可唇角牵动了一下,居然没能再露出那如面具一般与他相依相随的微笑来。
沉闷的“卟”地一声,慕容冲手中的陶盏忽然碎了,淡黄的茶水,褐黄的茶叶,伴着殷红的鲜血,淋漓而下,迅速污了那素白无瑕的衣衫。
慕容冲低着眸,木然地望着捏碎在指间的茶盏,以及指缝间潺潺而下的粘腻鲜血,竟似无知无觉,不知痛,不知烫,更不知自己失魂落魄,心神无着。
杨定用力地喘息着,努力让自己透过气来,可发出的声音,依然是如此的嘶哑,甚至……有着近乎疯狂的惊恐:“你……你杀了她!你已经杀了她,是不是?是不是?”
盯着慕容冲身后那具棺木,那具慕容冲始终带在身畔的棺木,杨定的两眼,再也无可抑制地迸出泪光来。他的脸色,几乎也已和慕容冲一样雪白。
“慕容冲,慕容冲!”他猛地冲过去,便要去抓慕容冲,发了狂般叫起来:“这棺木……这棺木中装的,是不是她?是不是她?”
慕容冲一掌斩在杨定抓向自己的臂腕上,避开他的攻击,向后退了一步,颤着唇,抚住了那具棺木。
门外的近卫见机不对,早便高喝着,一拥而入,刀剑齐齐指向杨定要害。
杨定盯着慕容冲和那具棺木,似失了全身力道,由他们紧执了自己双手,将自己迫得无力地跪在地间,禁不住地肩背搐动,含着满眶的热泪,哑了嗓子带着希冀问道:“你不会杀她,对不对?她为了你性命也不要,父亲也不认,连做人的尊严都可以抛得远远的,你怎会杀她?你怎舍得杀她?”
慕容冲张开唇,发出低沉痛楚的一声呜咽,额间大滴大滴的汗水滑落,粘住了墨样的长发,良久,才抬起空洞的眼眸,挥手示意众卫士退下。
十余名亲卫互视几眼,方才放开杨定,慢慢退向屋外。
这时,慕容冲低低唤道:“小钟……”
其中一名近卫立刻又从屋外跑来,屈身道:“殿下,属下在!”
慕容冲无力地顺了棺木倚跪下来,颤抖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那冷硬的棺木,如同抚摸那黑缎般的一头青丝,缱绻而缠绵。
“没事了,没事了……”他空茫地靠住棺木,身体如枯木般僵硬着,像被掏空了灵魂的美丽偶人,空落落地说着:“其实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哦……已经二十七天了。最初七八天,只要我同她说话,她便唤着冲哥,低低地哭着,后来,声音越来越低了……从第十四天起,便再也没有过任何声息……我的碧落……”
杨定已经骇得呆了,如给天雷击中般不可思议地定在当场,瞪住慕容冲,瞳仁收缩,再收缩,凝成针尖那样细锐的一道,终于发出一声不成音调地怪叫,猛地扑跃过来,按住慕容冲,一拳接着一拳,狠狠打在他的脸上、胸前,失了魂般惨声吼道:“你疯子,你疯子!你……你竟把她活活钉死在棺中,你疯子!你疯子!”
慕容冲没有挣扎,由他疯了般打着,一拳拳结结实实砸在自己身上,努力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