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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淡淡地活着,与淡淡地死了,大约也没什么分别吧?
那么,便活着吧!
活着哀悼曾经拥有及失去的一切。
“臣高盖拜见皇上!”高盖依礼参见。
慕容冲没理会他,只望向了淡然立着的杨定。
高盖一击他的膝盖,低喝道:“定儿,给我跪下!”
杨定便散漫跪倒,并不说话。
慕容冲盯着杨定,许久,居然笑了一笑,挥手让美人们退下,拂袖起身,道:“杨定,随朕来。”
杨定懒散地望着他的背影,跪在原地并未动弹。
高盖早知杨定心灰意冷,性情大变,唯恐他得罪了慕容冲,再丢了好容易拣回来的小命,也不管慕容冲有没有叫自己,一把拉起杨定,将他踉踉跄跄拉在自己身后,跟随在慕容冲身后。
慕容冲并没有回头看他们有没有跟上来,沿着回廊甬道,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很快将他们抛得远了。
但杨定在秦宫呆得久了,早已一眼辨出,这条路,正是通向紫宸宫的方向。
他忽然之间更加懒得向前走了,太多的欢喜与悲哀,他已不想再去记起。
但高盖一直紧紧拉着他,几乎是硬将他拖到了紫宸宫门前。
梧叶飘零,菊花飘香,静谧如昔。
慕容冲正站在宫门内,却未走入内殿,只静静地立在一株梧桐下,看殿前石阶上坐着的女人。
他的袍袖飞舞,风姿翩翩如仙,那金绣的蟠龙,虽是张牙舞爪,却被梧荫掩住,敷上一层浓浓的阴影,色厉内荏地忧伤游动着。
那女人只穿了单薄的夏衣,灰蒙蒙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缭乱的长发枯干如蒲草,蓬松地盖了整张的脸,和大半的身子,再看不出容貌身段。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正哭得嘶心裂肺,那女子胡乱地拍着他,拿一只搏浪鼓敲打着哄他。
小小的手掌在哭叫中烦躁地甩出,击在了搏浪鼓上,那女人一时不防,搏浪鼓被打落,沿了石阶滚到青石的地面。
远远侍立的七八名宫女顿时露出惊慌之色,然后往慕容冲望了一眼,到底没敢不理,其中一位胆大的,走过去捡起搏浪鼓,颤抖地递向那女人。
那女人忽然手一翻,已从身畔石阶上捡起一物,利落扬起,明亮的光芒闪过,那宫女惨叫一声,捂臂而退,竟已满是淋漓的鲜血。
那女人扬起的,居然是剑,宝剑!流彩剑!
杨定屏住了呼吸,猛地向前冲出两步,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女人,期盼能看到可以让他否认这人是谁的证据。
那宫女一退下,立时有宫女上前,麻利地从身边取布条和伤药,为她包扎,显然对这种事已司空见惯。
那女人终于抬起了脸,防备地四处张望,然后自己捡起了搏浪鼓。
沁园春 龙虎未散江湖远(一)〖实体结局篇〗
她分明看到了这边有人,杨定甚至觉出了那黑洞空茫的眼睛一一在慕容冲和自己的脸上划过,却没有停留分毫,很快又转回到手中的男婴身上,呢喃道:“望儿,望儿,看……看,坏人都走了,走了……”
她笑了起来,结满污垢的苍白脸庞洋溢着幸福的清辉,连那乌黑如夜的眼睛都散发着异样动人的光彩。
可婴儿却很不舒服地哭得更凶了,扎舞着手脚在她的怀里乱挣。
“她……她是……”
杨定干涸着嗓子,半天不敢说出那个名字。
慕容冲出神地望着那女人,噫叹道:“那一夜,她在伤朕十多个侍卫后晕了过去,再醒来便是这样。她谁也认不得,连朕都无法近身一步,只除了……朕给她找来的那个男婴。”
他低了头,喃喃道:“这个讨厌的婴儿真吵!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哭!朕原来那个望儿……”
慕容冲哽住,眼中的月影里,飘来荡去,都是月光下无邪笑着的望儿,扎手扎脚地欢喜舞动着,鲜红莲纹肚兜下的小肚子一吸一吸……
那女人似乎给哭得无措了,呆呆望着男婴,半天又笑了起来:“饿了?是不是?我的望儿饿了?”
她扯开半敞的破碎上衣,露出雪白高挺的酥胸,将乳头送入婴儿的小嘴。
那男婴终于止住了哭泣,那女人也似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抬起头,又看向了慕容冲等人。
她当了好几个男人敞着胸,可漆黑的眼里却没有半点属于女子的羞赧,依旧是满是防备,甚至满是敌意。
大约因这几个看来不太眼熟的人迟迟不走,她开始不耐烦,又握住了流彩剑,恶狠狠地瞪住他们。
杨定慢慢迈出脚,缓缓地向那女人走去。
那女人的眉眼冷锐起来,弓起腰,发出了不成音调的一声怒叫。
“碧落,我是杨定。”
杨定静静地说着,并没有停止前行的脚步。
布鞋踩在渐渐萎黄的秋草上,轻微的沙沙声,像谁隐约的轻笑,轻笑着抱肩站在刺槐树下,慵懒地说道:“在下仇池杨定。”
碧落那双黑眼睛里,有了些不解的迷惑。
杨定扬起唇,走到石阶下,继续道:“碧落,我是杨定。”
秋风拂过,金黄的落叶起伏着,翻滚着,发出呜咽般的悲声,像是某一个夏天,有人抱住那轻如蝉翼的枯干女子,那样呜咽着悲声:“碧落,我来了。我是杨定。”。
碧落望一望怀中吃奶的孩子,忽然大叫一声,握住流彩剑,挥下。
杨定不闪不避,由着流彩剑劈中自己,依旧紧盯着碧落,说道:“碧落,我是杨定。”
剑尖刺入了杨定的肌肤,然后带了轻微的颤意划下,却越来越浅,无力地垂下。晃动的剑穗轻轻飘摇着,似谁在低低叹道:“碧落,下次弃我而去前,请一剑结果我。”
盯着那浅杏衫子上渗出的殷殷鲜血,碧落的空茫的眼神渐渐凝结,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杨定缓缓伸出了手,抚上碧落削瘦的肩。
碧落似乎很不习惯,咪起眼向后缩了一缩,右手持着的剑握紧,又松开,又握紧。
杨定柔声道:“碧落,记得了吗?我是杨定。”
碧落的面庞极肮脏,结满了黑的灰的污垢,只有一双眼睛依旧黑白分明。
她盯着杨定,瞳仁好久都不曾转动一下,却渐渐收敛了凌厉的防备和敌意,流露出小鹿般的无辜和受伤来。
“杨定……”
碧落苦思着,右手慢慢放开了剑,黑黑的手抚上杨定过于白皙的面庞,惘然问道:“你……回来了么?”
杨定倏地流下泪来,眼睛却笑得弯弯的,如同晶亮的月牙:“是,碧落,我回来了。”
碧落便笑了起来,她忽然将婴儿从自己胸前拉出,塞到杨定怀中,说道:“你等着,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尚未吃饱的婴儿突然被从温暖的胸脯拉开,舔了舔唇,找不到温香的母乳,顿时又哭得震天响,杨定低了头望着这个眉眼陌生的婴儿,慢慢坐倒在石阶上,将脸埋到胳膊中,肩背抽动着,不让人看到自己的凄怆欲绝。
殿中劈哩啪啦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然后碧落奔了出来,满脸笑容将一样东西递给杨定,欢欢喜喜道:“看,漂亮么?”
杨定接过,却是一枚剑穗,嵌着一只佛手玉佩,编着整朵的莲花纹,只是水碧色的丝线已经被汗水和污渍浸透,变作了发黑的藏青色。
“漂亮吗?”
碧落握紧杨定的手臂,急切地问道。
“嗯,漂……漂亮,和碧落一样的漂亮……”
杨定声音已经完全失了调,忽然搂住碧落的头,失声痛哭,和婴儿的大哭声和作了一处。
只有碧落没有哭。她竭力要在杨定怀中抬起头,不解地问:“为什么你们都要哭呢?你哭,望儿也哭……啊,不对,我记得我的望儿最喜欢笑,他最喜欢笑了……他为什么哭?为什么哭?”
她伸出双手,抓住自己的蓬乱头发,使劲揪着,揪下了大片的乱发,眼底有破碎的凌乱和惊惧。
“碧落!碧落!”
杨定无助又无奈地呼唤,去拉她的手。
“啊……啊……”
碧落忽然大叫起来,松开头发,一手抓紧杨定,一手捞起流彩剑,东张西望地转动着脖子,无比凄厉地叫起来:“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要杀望儿,他们要杀你!杨定!杨定!”
杨定一手抱住孩子,一手紧拥住她,高声道:“别怕,别怕,他们……他们都走了。杨定在这里,杨定会护着你,护着你……”
“走了……都走了,为什么你还在哭?为什么望儿还在哭?”
碧落紧张凄惶地四处张望,寻找着她心里的敌人。
“因为……”杨定的手穿过她的头发,清晰看到几只虱子从头皮间爬过,勉强笑道:“因为你很久没洗头,味道熏着我们了。……我帮你洗头,好不好?”
碧落侧过头,黑黑的眼中,似有杏花的落瓣飘过。她的唇角,渐渐抿出温柔的笑意:“好……帮我洗头。”
杨定便也微笑,他将婴儿交给一旁的宫女,宁和吩咐:“快去备水。”
碧落似没怎么留意杨定将婴儿交给他人的举止,安静地偎依在杨定的怀中。
洁净清爽的杏色长衣,破旧肮脏的灰色短衫,紧紧相融时,看来居然也如此的和谐,仿佛那相拥而立的姿态,才是与生俱来最自然的姿态。
慕容冲僵直着身体站在梧桐树下,静静地凝望着他们,瞳仁越来越幽黑,甚至同样地深沉如夜,终身不见天明的永夜。
那一身的玄裳华服与他如雪的容颜并不般配,更将他的冷寂和绝美衬得不像人世所有。
高盖心惊胆战地看看旁若无人的义子和碧落,又看看沉黯如石像的慕容冲,不敢说,不敢谏,眼圈却红了。
甩一甩袖,慕容冲终于无声无息地退出了紫宸宫。
高盖正松一口气,悄悄跟在后面打算离开时,只听慕容冲吩咐侍卫:“把杨定锁起来,囚入关雎宫。”
高盖猛地僵住身体,盯住慕容冲的背影,眼底有一团即将被点燃的山林野火。
慕容冲脚步不停,继续道:“每天傍晚把他送紫宸宫来,让他陪新城公主一个时辰吧!”
眼底的野火悄然隐去,疼惜地往紫宸宫内又飘了一眼。
傍晚金色的夕阳投下,梧叶如枯蝶卷飞,和殿前的两个人一起,被剪作了活动着的金色剪影。
瘦小的那个安静地弯着腰,长发垂在水盆中;颀长的那个低着头,专注地将水一勺一勺舀到她的头发上,轻轻地搓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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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一段时,我哭得很惨,一个人躲在书房里,敲着字泣不成声。同样的感觉,只在《幻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