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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着头,眼泪忍不住扑扑落下来。我对陆青繁说,“我想妈妈回来。”
他沉默一会儿,对我轻轻说,“妈妈不会再回来,但我会在你身边。”
那段时间,他一定会守在我床边,直到我睡熟才离开。
那是他唯一一次主动对我露出温情一面,很久很久以后我都会记得,漫长漆黑的夜晚里,他握住我的手说,“我不会离开,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闭上眼睛也没关系,你可以永远呆在梦里,我永远都在这里。”
那时候,我以为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所以安心睡在梦里。
陆青繁绞了湿毛巾替我擦净脸,又喂我喝了一杯热水。
喝下一杯热水,我渐渐恢复清明,激动情绪也回落,想起片刻之前在陆青繁面前的错乱失态,只觉得异常窘迫和不安。
陆青繁站在床边,问我,“好一点没有,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我有些难堪,慢慢坐起来,对他说,“抱歉,我刚刚不太清醒,胡乱说话,你不要在意。”
“你说你要去找父亲和母亲。”他说。
我低下头,“对不起。”
连我自己也深觉震惊,我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些话刺激你。”陆青繁一手撑在额上,似有内疚自责。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之间气氛一时尴尬。隔了一会儿,他说,“我今天来时想通知你,父亲遗嘱三天后在裴家大宅公布,你需在场。”
“我知道了,”我应声,“到时我会回去。”
又是无声的沉默。
时至今日,我与陆青繁之间已渐渐无法可说。
恩赐
“你状况不太好……”他犹疑一下,还是问出口,“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
我立即推拒,“不,不用了,你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忙,不必担心我。请帮我给孟斯齐打电话,他会照顾我。”
或许因为室内光线不充足,有那么一刻,陆青繁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这样也好。”陆青繁说。
他拿出手机,问我孟斯齐的号码。
我报出一串数字,突然又反悔,顿了顿,我说,“还是算了,他在上班,现在不要打扰他。”
不过发烧,何至于如此大惊小怪去惊动孟斯齐,本市尚有成百上千绝望中人等待他施以援手,若叫他因我一人而奔波,我实在有罪。
“我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我按住陆青繁即将按下拨通键的手,“不过是低烧,不是大问题,我睡一觉就好。”
陆青繁看着我,“你刚刚情绪很不稳定,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我笑笑,“你总是把我当成无知幼儿,我已经成人多年,你不需一辈子为我担心。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裴家和你的庇佑,到一个没有你的地方,你该让我在生活和感情上渐渐学会独立。”
陆青繁沉下脸,“‘到一个没有我的地方’是什么意思?你又要去哪里?”
“我只是说你我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你不能照顾我一生一世。”
“谁说我不能照顾你一生一世!”他蓦地提高声音,脸露怒容,“只要我在一日,我就会看护着你。”
我愣愣看他。
他亦察觉自己的失态,随即冷静下来,“裴家养育我多年,我不会放任你继续自暴自弃。你该回到裴家来,平民生活并不适合你。”
我有些无奈,“陆青繁,我不是自弃,我只是自立。父亲已逝,你为裴家工作这么多年,再多恩情也偿还清楚,你大可不必再管我。”
他被裴家的枷锁缠身十多年不得解脱,如今终于有机会脱离,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不想作他肩头的包袱,继续束缚他的手脚。
我到今天才明白,被裴家收养并不是陆青繁的幸运,反而这才是他一生最大的噩梦,时时压得他直不起腰身,只要与裴家牵连一日,他一天不能挺直脊背做人。
陆青繁太骄傲,或许当初带走他的只是一户普通人家,他会更幸福。
“不再做裴家的附庸,拥有自己的人生,这一切不都是你的希望吗?我该从你的生活里退场了,你再也无需为裴家为你绑上的链条而自卑了。”我说,“你自由了。”
我只希望他能真正幸福。
从很多年前他被母亲带到我面前,我一直都是这样期望着,希望他能够从心底微笑,希望他能够永远快乐。
直到很多年后,我依旧这样希望着。
陆青繁表情怪异瞪我半晌,最后竟笑起来,脸色却如大病似的惨白。他说,“你现在才想要退出我的人生,不觉得太晚了吗?裴家的锁链已经长进我的骨肉之中,就算我想挣脱,也不可能。”
“为什么?”我怔怔看他,不明白他话中含义。
陆青繁摇摇头,拿起放在床边的外衣,“今天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他关上卧室的门,就这样离开。
傍晚孟斯齐回来,我低烧仍未消退,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
他过来摸我额头,“你这样有多久,怎么不告诉我?”
我对他说,“只是低烧而已,这是正常现象不是么。我若真觉得不妙,一定会通知你,你不要关心则乱,换做是普通病人你怎么会这么大惊小怪。你不是也说,做医生不可投入太多私人感情。”
“但你明明知道不是普通病人,你是我的心上人。”孟斯齐面不改色的说些肉麻话,“哪怕你掉一根汗毛,我也要心痛上半天。”
我惊叹,“孟斯齐,你真是不害羞,老大不小还说种话!”
他倒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我说的都是实话,有什么可害羞。”他伸出手扶我坐起来,额头贴上来试我体温,问我,“我开给你的药,你都有按时服用?”
“有的,有的。”
我赶紧回答,只怕他一个不满,又转入黑脸孟医生模式,既严肃又认真,我可消受不起。
孟斯齐叹口气,“你最近精神极不安定,你父亲的事对你打击太大,我只怕你又有轻生之意,一时想不开。”
“我只是觉得亏欠父亲良多,对不起他。”我说,“我不会再随意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你要放心,我已竭力求生。”
孟斯齐静静看着我,说,“我总疑心你如同水中幻影,我稍不留心你就会消失。我并不是害怕等待,十多年我都等过了,我最害怕一旦你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
有时候漫长等待并不是最可怕的困境,最绝望是等无可等。
“孟斯齐,我该早点遇到你。”
可惜命运这回事从不讲道理。
他轻轻摇头,“不,我还能与你相遇已经至大幸运。”
不管对的时间还是错的时间,只要曾经与对方相遇过,已经上天最大恩赐。因为有些人等了一辈子,找了一辈子,最终还是与那个人擦肩而过。
蝴蝶
郑宜家与陈尔信已经确定离开的时间。
我和她约在意见咖啡室见面,我到时郑宜家已经坐在那里,她看见我,朝我招手。
我看看手表,走过去,一坐下便说,“来得这么早,我还以为是我迟到。”
男人不介意为女性多等十分钟,这是她们应有的特权。
郑宜家笑说,“这种矜持的小把戏只适用于有暧昧关系的异性,但朋友之间从来不。”
我与她见面不过三次,但相处十分愉快,颇有一见如故之感。人与人之间的确要讲求缘分,许多人相识多年,仍旧只是泛泛之交。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何也,知与不知也。
脑中突然冒出这句话,心中对何厉有些释然,我和他在一起四年,从未了解过彼此,倘若真的就此在一起该是何等悲哀。能及早抽身,我该万分庆幸。
服务生过来,郑宜家点了一杯蓝山,轮到我,我想了想,要了一杯拿铁。
服务生很快离开,郑宜家有些惊奇的看我,“表哥说你一向喜欢黑咖啡,怎么现在换了口味?”
“他胡说八道,我一向嗜甜,怎么会喜欢黑咖啡?”我亦惊奇,不知陈尔信自何处得来这种印象。
“他说读书时,曾经见你面不改色喝下一大杯意式特浓咖啡,每每看得他心惊肉跳。”
我扶额,陈尔信果然又误会。
年少时与陆青繁赌气,每月例行的电话之后,心中万般难受,只好拿苦得要命的咖啡自虐,自以为能达到以毒攻毒之效。
没想到陈尔信会以为我热爱黑咖啡,怪不得上次见面,他替我点一杯曼特宁,差点以为他要苦死我,借此以泄心中之愤。
郑宜家见状已经知道三分,“大概是我表哥又自作聪明了。”
她早对自家表哥的性情早已了如指掌。
“他仍在赌气,觉得你骗了他,说什么都不愿见你,故此只有我来向你道别。”郑宜家忍不住问我,“还是不肯告诉表哥你生病的事?”
“并不是故意要瞒着他,只是不知道怎样开口,时机总是不对,于是就这么拖着。”我想了想,说,“况且得癌症又不是什么喜讯,总不好四处宣扬,是生是死终归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不,你的生死绝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的性命将会牵涉周身一干人等,无论爱恨喜憎,都与你千丝万缕纠缠成网,若你平白无故消失,那绝对是重大事件。你太低估自己的能量。”郑宜家忽然正颜。
我不知该怎样接话。
恰好咖啡此时送上来,服务生离开之后,郑宜家接着说下去,“不过你说的也对,这些终归都是你的事,如果你不想说,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我向来以为我无关紧要,世上人口已经这么多,不差我这一个,今天听你一席话,忽然发现自己也是不可或缺的。”我苦笑。
郑宜家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她问我,“你的病情如何?”
“或许奇迹会出现。”我浪费太多时间,即使孟斯齐不说,我也隐隐约约有所察觉。
但郑宜家并不为我悲伤,她看着我,缓缓说,“你知道么,奇迹之所以被称之为奇迹,是因为它曾经出现过。只要你坚信,就一定可以实现。”
我感动,对她说,“你这一句话,我一定牢牢记住。”
告别前,郑宜家最后一次问我,“你真的不打算告诉表哥?”
我点头,“我希望他一辈子都以为我仍活在这世上,或者晚一些,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知道。现在叫他知道我时日无多,不过平白耽搁他的人生罢了。”
郑宜家说,“我表哥决不会认为你是在为他着想。”
我摇头,“其实我是在为我自己我自己着想,我顶怕陈尔信知道此事后忍不住拉我一起死了,一了百了。”
郑宜家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拍拍我的肩膀,“希望下次来中国,仍可与见面。”
“一定。”我微笑,“我有义务让世人知道奇迹仍不断降临人间。”
郑宜家凝目看我,忽而泪盈于睫,红了眼眶。
她过来与我拥抱,“再见,裴即玉。真高兴认识你。”
我亦紧紧回抱她,“再见,再见。”
晚上时,孟斯齐把我叫过去,塞给我一把七彩药片。
“给你彩虹糖。”
我看着装好在盒子中的止痛药,各种颜色混作一堆,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