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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钱最讲究个信用。赖老爷,你这笔欠账,可已有整整三年了,三年!如果每一个客户都像你,我们钱庄早就关门大吉了。你总得为我们想想办法吧。”章水祥说罢,把账簿往桌上一扣,掇过一张条凳,拦在客厅门口,表示自己打算“坐索”!
胡雪岩放缓语气道:“赖老爷,我们章大伙也是没法子啊。眼看年关临近,老板催逼得紧,他才亲自带着小的登门相扰,求赖老爷成全我们。”
不管二人重说轻说,做张做智,赖老爷只把双手笼在袖管里,死死咬住两个字:没钱!
回到开泰,章水祥气得把账本重重摔在桌上:“呸!从来没见过这么死皮赖脸的人!三年上门讨账,居然一毛不拔,真是世上少有、人间绝无。”
胡雪岩叹息一声:“大伙计,看来他真是穷得叮当响。“你们争吵时,我就里里外外、角角落落仔细看了一下,他家中确是一贫如洗,那么冷的天,床上只有一条破棉絮……”
章水祥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这也算是个候补知府!看来再讨、再逼,也是白花力气。唉,只能把这笔钱作为‘倒账’,一笔勾销了……”说罢,他去见了何掌柜。
胡雪岩 第一部分(4)
好在三年前这笔借款,正是何掌柜亲自关照要借给赖老爷的,掌柜的只能自认倒霉。章大伙回到账房,坐下来翻开账本,用毛笔蘸墨,在姓赖的名字上打了个大黑勾,然后,无可奈何地把借条揉皱成个纸团,丢进挂在壁上的大纸篓里。
章水祥走了。胡雪岩拿过屋角长长的鸡毛掸帚,借一张凳子搭脚,从屋梁一直掸到墙壁。掸到壁上那个菱形的大纸篓,上有“敬惜字纸”的字样。
胡雪岩若有所思。他将纸篓摘下,倒出所有的字纸,一张张察看。
最后,他把赖老爷那张被揉成一团的借据,在桌子上抹平,默默地塞进了衣袋。
转眼已是清明。西湖碧波连天,轻舟画舫相续。螺蛳荡着双桨,载着二人在西湖上漫游。
胡雪岩展开那一张揉皱的借据:“嗨!薄薄一纸借据,难倒一条英雄汉。你看……”
王有龄一看,感触良多:“是啊,人有时就差一口气。我就是无钱到京城去补‘实缺’,才落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境地,穷得连年都不知怎么过!”
胡雪岩道:“现在你得赶紧上京城,去补缺!这倒是正经事儿。”
“难哪……要补缺,腰里没钱不成。做生意要有本钱,做官也要有本钱,没本钱谈何容易?现在,我连去京城的盘缠都没有,更甭说其它的开销。唉!想想自己都气短,还是算了吧。”
胡雪岩沉吟道:“嗯,看来这官场……也和商场一样,要投大把、大把的钱进去,才能赚上一票!还要敢冒风险!”
胡雪岩沉默了,放下茶杯,开始嗑起小盆中的瓜子,许久,方问道:“你去京城,要多少本钱才够呢?”
王有龄犹豫了一下:“……五百两左右吧。”
五百两?!这可是个天文数字啊!又是长时间的沉默,胡雪岩突然一拍桌子:“我来帮你想办法!”
胡雪岩四处为这位朋友筹集银两。
螺蛳姑娘把自己的一个玉佩拿了出来。
又过了几天,螺蛳姑娘又拿来一张一百两银票。
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日子像贼似的溜得飞快,并没有凑足多少银子,又一个捐纳之期看看就要临近了。
真是吉人天相,那位赖老爷竟然补了上饶知府的实缺。一连数日,赖府贺客盈门,池塘巷里,车马喧阗。胡雪岩没有冒失登门,等了三天,终于让他逮着了一个机会!
这日午后,赖老爷和一个女子在三潭印月的一处暖阁幽会,被胡雪岩撞见。狼狈不堪的赖老爷只好乖乖认帐,还了那笔老帐。
五百两银子好不容凑够,王有龄感动至极。
“雪岩兄弟,我王有龄如果有出头之日,一定要报答你和螺蛳姑娘的深情厚谊。”
胡雪岩从堤坡上站起身来:“有龄兄,你这样说就见外了,我们早就情同兄弟、义如手足。如不嫌弃,今晚,我们就在运河边正式结拜吧。”
二人并排跪倒在运河长堤上对天盟誓:“苍天在上,运河作证,王有龄和胡雪岩相知相交、义结金兰、患难与共,生死同心,情义与天齐老,与日月共长……”
事不宜迟,王有龄乘京杭运河上一艘便船,前往京城求官。
一早,胡雪岩伺候了大伙章水祥,倒掉夜壶,拿起大扫把,扫罢庭院。章水祥说何掌柜让他马上去见他。
没有任何寒暄,也没有任何过渡,胡雪岩一进屋,何掌柜便指着桌子上的那张债据问:“这三百多两银子,是不是你讨回来的?”
胡雪岩一看就明白了,坦然道:“是!老板。”
“讨回的钱,有没有入账?”何掌柜的目光,比他瓜皮帽上的琥珀帽正还要明亮。
“没有”
“为什么不入账?”何掌柜陡地提高了声音,瞪大眼睛问。
胡雪岩还想为自己作些辩解:“老板,这笔款子,店里早已把它打入‘死帐’,从账本上一笔勾销了。但我想:如果能起死回生,把它讨回来,对店里也是一笔额外收入。”
胡雪岩 第一部分(5)
何掌柜站起身来:“你这小聪明不会是对我老板耍的吧?这笔意外之财也不会落入了你自己的腰包吧?”
胡雪岩认真地:“怎么会呢!老板,我胡雪岩哪敢?我把钱追讨回来,理应归还店里。只是我把这笔钱暂时借给了朋友,将来由我负责归还。这些,我都跟章大伙说得一清二楚,并无一点含糊。”
胡雪岩毫无隐瞒地说了事情经过。
何掌柜心里道:“这小子还真仗义,为了朋友,真是工于心计!”只是银两已着其朋友带走,三百两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一个小跑街拿什么还?想到这里,何掌柜敲击着桌子,声色俱厉道:“你违反店规,藏偷借据,诈讨赖大人,坏我开泰声誉!尤其是你既将银两讨回,那就成了钱庄公款,你竟不经过我和章大伙的许可,自作主张,先斩后奏,借给他人。这国有国法,店有店规,如果店里的人都像你这样擅自作主,那钱庄还能办下去吗?”
胡雪岩目光黯然地承认:“老板,我错了。”
“雪岩,令堂托人把你送到我这儿来当学徒,学生意。几年来,你跑街讨账,勤勉努力,我很喜爱你,曾想提拔你作为我的得力助手。可惜,这次捅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我是爱莫能助啊,只好请你另行高就!店里再不能留你了……”何掌柜毫不容情地作出这个决定,内心也有几分难受,更有些惋惜:像他这么聪明、敬业、勤快的伙计不多啊!
胡雪岩抬起头,怔怔地望着老板,还欲辩上几句,看到何掌柜踱着方步进了金库,知道这事已无法挽回,不再说什么,垂首沮丧地离开。
回到家,胡雪岩见妻子正在堂屋门口的绣花架上一针、一线地绣牡丹,立在旁边看了一阵,默默把手中这一笔钱交给了妻子。胡雪岩不想自己被开缺的事让家人知道,故作轻松地解释道:“历年的红利加奖酬。”
一连数日,胡雪岩跑了好多钱庄,全都没有结果。钱庄规矩甚严,一个在钱面上犯了规矩的小伙计,出于信誉需要,是没有哪个钱庄愿用的。没奈何,胡雪岩只得改谋别业:米店、油坊、庄布、南广杂货,等而下的,还有跑邮、缫丝、茶博士、各类作坊……可杭州城里,早就觅饭碗难于登天了!
王有龄乘船北上,途中遇运河淤塞,只得舍舟登岸,改乘马车。辗转两个来月,抵达天津。
经内行指点,王有龄先落天津打听消息。打听这类消息有固定去处,譬如鼓楼附近的“喜雨来”茶楼。
“喜雨来”茶楼临街,市声喧闹。王有龄挑了靠窗的一张茶桌坐下,一边慢慢品茗,一边眺望楼窗外面的津门风光。正赏玩之间,旁边一张茶桌的争吵,引起了他的注意。
争吵的原因,是先到那个茶客坐的桌子,原是当地一位阔少爷长年包用的。现在,他带着一伙朋友来喝茶,上了楼,发现座位已被人占了,就怒气冲天地兴师问罪起来。
阔少爷的四位同伙如狼似虎围住对方,伸拳捋臂准备动手。茶客冷笑一声:“反了!皇城边上,居然有你们这等恶少,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做什么的!”
王有龄对这位茶客的凛然正气甚是敬佩,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此人年纪和自己相仿,穿一袭月竹布长衫,天青洋布裤子,足蹬青缎暗花半腰靴。王有龄对他那靴底的样式发生兴趣,靴底颇厚,但靴尖是一道上挑的弧线,使鞋略像秦淮河的画舫,实际上是加强了靴的厚度。这靴是南边云南一带的样式,再加上他的身量,和话语中带出的南方口音,此人莫不是南方客?
王有龄起身离座,上前冲茶客一揖,邀请道:“这位先生,我这里正好靠窗,何况饮茶以客少为贵,众则喧,喧则雅趣乏矣。独啜曰幽,二客曰胜,三四曰趣,五六曰泛……我不求幽,你我求个胜妙如何?”那茶客闻言大喜,立即起身:“聆教,聆教!先生请——”
二人坐下,互道名姓。茶客姓傅名晶,果然来自彩云之南,两人用云南话对了几句,不禁哈哈大笑。王有龄即让茶博士换掉旧茶,用他从杭州带来的龙井茶,给傅晶重新沏上一杯。
胡雪岩 第一部分(6)
茶香人亲,二人越谈越投机,原来傅晶竟是一位京官的管家,因京官最近放了外任,他是随主人一道往南边去的。
王有龄心中一动,相问道:“不知你家老爷尊姓大名,官拜何职?”
“我家老爷姓何,少年读书时就绝顶聪明,后来科举屡屡中榜,由秀才、举人,一直考中进士!入仕以后,更是青云直上,由翰林院编修直至户部侍郎。这次,朝廷外放他任江苏学政,身份与江苏巡抚并行,顺道查办浙江一桩案子。”
王有龄的心不禁扑扑地跳了,急切问道:“你家老爷姓何,……是不是云南曲靖人?”
傅晶沉吟道:“好像是的,我是老爷赴翰林院编修任,到昆明后,才做了他的长随。不管怎么样,既是云南大同乡,你又来自浙江,回去我一定向老爷禀报,看看他能否同你见上一面。”
王有龄拱手致谢:“那就全仗您了。傅管家,请一定告诉你家老爷:先父曾在曲靖当过知府,我也在曲靖长大。”
真是苍天有眼!次日一大早,傅晶竟来小客栈等他。梳洗已毕,马车将他们载至一座花木扶疏的四合院。
来到后院一家门首,傅晶哗哗甩甩马蹄袖,肃立门边,提高嗓门唱报:“杭州候补盐大使王有龄老爷到——”
门帘一挑,何桂清从书房迎了出来。二人久久对望,彼此露出无限惊喜神色。王有龄想起他侍郎身份,退后一步:“卑职王有龄——拜见何侍郎大人。”正欲按规矩拜下去,何桂清急忙趋步上前把他架住:“有龄兄,千万别这样、别这样!相别十几年,天各一方,断了音讯,没想到咱们竟然在天津卫重逢了……来,坐,快坐!”
原来,何桂清是知府衙门门役的儿子,自小就与大他三岁的王有龄一起玩耍、嬉闹。后王有龄进了塾馆,何桂清因家贫不能入塾,便在家中哭闹不休。王父听说,资助他家银两,亲自送他到名儒蔡先生开办的塾馆读书,同王有龄一道出入。何桂清从小就聪颖过人,读书又用功,王父常在王有龄面前夸赞他:“桂清这孩子天分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