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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於心灵里另一个意识发出的质问,淩卫没有回答,很久,他的目光从舷窗收回,沉沉地投到控制屏幕上,大概还有两个小时,飞舰就将抵达目的地。
忽然,他发出了咦的一声,在屏幕上调出了飞行数据。
对照了一会儿后,他发现了哪里不对劲。
有人对系统里的航线图进行了改动,把空间弧度线调大了两度,在星际飞行里,这是非常细微的调整,几乎难以察觉,但已足以改变他原本要经过的部分星域。
能在军方系统上无声无息地这样改动,动手脚的人一定拥有很高权限,而且深悉系统流程。
第一个嫌疑对象,就是艾尔·洛森。
淩卫乌黑的眸子沉下来,要抢救淩谦的复制人,时间已经够紧,还要对外保密,这种情况下,他最不想看到的事,就是艾尔·洛森这个叫人摸不著底的男人掺和进来。
他拨动著旋盘,看著屏幕上跳动出来的一幅幅图标,开始快速地操作,航线图上他比不过淩谦这样的驾驶天才,但也不差。
很快淩卫就把自己的航线图被修改的四个地方找了出来,这一次,他没有忘记给文件打上最高机密的电子印章。
但是,正要恢复原来的空间弧度线时,淩卫犹豫了一下,似乎某种没来由的心神不宁不期而至,他琢磨著,这到底是决策力在提醒自己,还是卫霆仍在精力过剩地弄得自己心脏乱跳?
如果舰上有酒,真应该拿来喝上几口,让这麻烦的家夥继续睡大觉。
淩卫一边想著,一边决定,不恢复原来的标准,但是,当然也不会按照那个暗中改动他航线图的家夥的意思去走,而是把空间弧度线调大到四度。
这样一来,飞舰不会经过原定路线,也不会经过改动者预计的路线,而是经过全新路线。
淩卫飞快地进行了计算,感到挺满意,修改后,抵达目的地的时间不会延后。
正要在控制屏幕输入对空间弧度线的调整,心底的声音又出来了。
别改回原定路线,我喜欢走新路。
卫霆居然和淩卫想到一块去了。
这个世界上,曾体验过决策力玄妙的,除了淩卫,就只有卫霆。猝不及防间,淩卫感到一种心有戚戚的默契与欣喜,一秒之后,又为这种默契欣喜感到赧然窘迫。
要是……把想占据自己身体的卫霆,情不自禁地当成战友,这种敌我不分的愚蠢,让淩涵知道了,不知道会被教训成什麼样子。
淩卫制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重设了飞行系统。
两个小时又十七分后,飞舰进入人造大气层,顺利抵达了萨乌兰基地。
当他打开舱门,出现在飞舰舷梯的顶端时,许多在基地工作的士兵立即把这位联邦英雄认了出来,射出惊喜崇敬的目光。
“是他本人!”
“是淩卫指挥官!”
不少人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面对他所站的方向立正敬礼。
淩卫没想到自己会引来围观,只能匆匆回了众人一个端正的敬礼,一边非常错愕,无尽烦恼地盯著下方敬礼的人群里,那张绝对不想看到的面孔。
在任何人群里,艾尔·洛森的冷傲气势,都能使他鹤立鸡群,不想让淩卫一眼把他从人堆里认出来,都挺困难。
这不按理出牌的洛森家的男人,是早就在这里守株待兔了,还是……也刚刚抵达?
刚才就觉得奇怪,淩卫要结束通话,他直接说了一句“遵命,长官”就离开了,老实得不像他。
居然留了这麼一手。
真是!
阴魂不散!
淩卫快步走下舷梯,按捺著心底窜出来的火苗,装作对艾尔·洛森的神出鬼没毫不在意。
当经过人群时,艾尔·洛森很自然地转身,和淩卫并肩而行。
在不知内情的旁人看来,这一幕居然还挺和谐,两位家世惊人、年轻英俊的军部高级长官,明显是约好过来公干的,一边同行,一边沉著地低声交谈。
“你来干什麼?”
“我说过,我对系统很熟,而且我很善於利用手上的权力,调查蛛丝马迹。”
“你想怎麼样?”
“淩谦是准将,我是少将。”
“那又怎麼样?”
“我权限比淩谦高,能力比他强。”
淩卫急著赶去分解部门找淩谦的复制人,不肯停下脚步,一边快步往前走,一边转头,狠狠瞪了胆敢当著他的面,说自己比淩谦强的男人一眼。
艾尔·洛森以微笑回报他的瞪视,总算说了一个淩卫能明白的答案,“淩谦出发前给自己制作了一份记忆档案,他努力想做得无人知晓,但这不容易。做记忆档案,是一件需要使用军方很多特殊仪器的精密活。”
在那麼短的时间里,靠自己的能力来备份记忆,掩盖过程,淩谦已经做得很不错。
偏偏,遇上了精於追踪调查的艾尔。
偏偏,艾尔正是那个逼著淩谦上战场的人。
偏偏还是艾尔,也最了解淩谦在启程前,那种为哥哥而悲壮赴死的心态。
所以艾尔不可能不追查,而只要他存心调查,就不可能查不到足丝马迹,再顺藤摸瓜,勾勒出淩谦曾留下记忆档案的真相轮廓。
所以,在军部会议召开之前,在淩夫人、淩涵、淩卫尚在为淩谦悲痛欲绝,无计可施时,艾尔·洛森就已经知道了。
那狡猾如狐,贪生怕死的淩家小子,存著享受二次生命的妄想。
所以,艾尔·洛森一直默默关注著那个掌握在科学部手中的淩谦复制人,很轻易地知道它被送到了萨乌兰基地,很自然地赶在淩卫前头,还很悠闲地,和淩卫进行了一次视频通话。
淩卫曾经在他手上逃脱过一次,然后他苦苦地追,怎麼也追不到。
这次艾尔·洛森没有追。
他只是在适当的地点、适当的时间、适当的要害处,迎来了最珍贵的,最甜美的猎物。
“你想过吗?整件事操作起来最大的难点,不在记忆档案,不在医学科技,而在於怎麼瞒住整个联邦。除非我保持沉默,否则,你只能亲眼看著刚刚复活的淩谦被人道毁灭。用复制人复活亡魂这种事,连联邦总统,都不敢冒这麼大的风险来支持你。”
走进楼道的淩卫,终於第一次停下脚步。
附近的空气,彷佛因为他停下脚步,而骤然沉郁凝结。
“要你保持沉默,代价是什麼?”
“我要,公平。”
四个字,如蜻蜓点水般轻盈,又如九天雷动,滚滚入耳。
要公平。
只要公平。
淩谦可以罔顾法纪,逆天而行,借复制人再生,那麼卫霆也应该有复活的权力,那麼卫霆更应该有再生存一次的机会。
公平,是每个人心底的那条敏感、纤细,最坚韧却也最脆弱的线。
谁都要公平。
谁又能真的公平,到底?
淩卫沉默片刻,沉声说,“卫霆的意识很虚弱,即使我愿意,他也未必可以控制这个身体。”
“复制人和记忆档案的嵌合度也不是百分之百,研究表明,二者合一,有百分之九的可能会造成脑死亡。”艾尔·洛森问,“你会在意?”
淩卫扯著唇角,逸出一丝苦笑。
是的,不在意。
谁会在意。
在绝对的漆黑中,一丝最微弱的光,也是最耀眼的光明。
只要那个已经再也触摸不到的小恶魔,有可能再次睁开眼睛,再次张口对自己说那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混帐话,只要有那个可能!
别说失败率是百分之九,即使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九,自己也会不顾后果,逆天而行。
甚至不惜把拥有了二十年的身体,拱手相让。
不惜,化为灵魂深处,一片不能言语的尘埃。
“留给你考虑的时间不多,复制人被送进分解机,那一切都晚了。”
分解部是一个冷门单位,工作人员很少,楼道里出奇的安静。
四下无人,空气寂然凝固,如冬夜冰封的河面。
艾尔·洛森凝视著雕塑般僵硬的淩卫,伸手抚摸他发冷的脸颊,顺势把他按在墙上,高大身躯紧贴上来。
啡色眼眸执著而充满怜惜。
“不需要这麼痛苦,其实没这麼痛苦。回到我身边,陪著我。”
指尖抚过颈侧,感受血管里有力的脉动。
嗅著,常常在梦里回忆的,爱人独一无二的气味。
“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爱你。”
“你喜欢躺在软软的布沙发里午睡,我会陪著你。”
“你喜欢钻石果,我会剥给你吃。”
“宇宙里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你想去,我就带你去。”
“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哪怕是最渺茫的机会。”
“没有你,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每一刻都那麼难熬。”
“真的,很难熬……”
淩卫被巨大的力量按在墙上,被巨大的渴求包裹著身体,在那麼几秒钟里,他乱成一碗糨糊的脑子里忘记了反抗,让那双手彷佛要侵蚀到皮肤底下似的,深深抚过自己的脸颊、额头、项颈……
这个男人,刚才还奸诈狠辣地逼迫自己,摆明姿态要毁灭自己的意识。
一转眼,又柔情似水,哀伤四溢,像被歹徒闯进家园毁去一切,失落绝望濒临崩溃的求救者。
但现在是同情他的时候吗?
不!
就算卫霆的意识也在自己心底以悲伤和怜惜共鸣,淩卫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真正面临什麼。
要淩谦活过来,而且可以名正言顺地活下去,艾尔·洛森必须沉默。
只有卫霆复活,艾尔·洛森才会沉默。
卫霆的复活,也就是,淩卫的消亡。
淩卫感觉到心脏寒意渐增,逐渐把心脏冻住了,把胸腔都冻住了,冻出了够冷够硬的执著癫狂。
我只要,他回来。
淩卫眼中掠过一丝决然,松开咬紧的牙关,给出答案,“我……”
有千钧之重的答案,只说了一个字就忽然停下了。
不是淩卫犹豫不决,或者改变了主意。
而是淩卫手腕上的通讯器尖声响了起来,猛然打断了淩卫的话。
他怔了一下,下意识看向手腕,脸上露出惊讶,这种关键时刻,几乎所有的通讯请求都显得无足轻重,但只是几乎所有,总有一些例外。
有的人,你永远无法拒绝。
淩卫用胳膊隔开离自己太近的艾尔·洛森,用视线警告他不要再肆无忌惮,走开一段距离,才按下通讯器的按钮,低声说,“妈妈。”
“你见到他了吗?”
“刚刚抵达萨乌兰基地,请妈妈放心,我会把他带回来。”
遥远的另一头,是短短的沉默。
然后,听见淩夫人的声音,“遇到什麼事了吗?还是,遇到了什麼人?”
这是意料之外的关怀。
淩卫胸膛微热地错愕,立即又觉得这其实在情理之中。
即使是已经对他带了另一种陌生眼光的妈妈,毕竟还是二十年来抚养他,无微不至照顾他的妈妈。
自己掩饰的功力和两个弟弟相比,望尘莫及,此刻的心情和语气,就算隔著通讯器,又怎麼可能瞒得过细心的妈妈?
淩卫这样想著,本来想回答“没什麼”,但很快又感到这是彼此都不会相信的谎言,而淩家,已经被太多谎言充斥。
“妈妈,我向你保证过会让淩谦回来,我一定会做到。”淩卫的回答里隐有金石之音,让人听出里头的决然,“不惜任何代价,也会做到。”
安乐星那一头,有片刻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