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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却见她一抬脸:“小弟弟,如果我告诉你……他奸了我呢?”
李浅墨猛然一怔。
却听王子婳道:“不错,他是诱奸了我。五姓中人全力追杀他,就是为他诱奸了我。崔、卢、李、郑,外加上一个汲镂王氏,自汉以来,数百年的家世,数百年的声名,就被他这么横加玷污了。我们这几家,一直混得不错,哪怕改朝易代,总是一度度东山再起的。可入唐以来,这累积的家世,突然一下子好像都不太管用了。所以,五姓人家现在更在乎他们的家世清名与血统的纯正。而清名与纯正恰要体现在婚配上,所以,他们现在也更在意……女人的贞节。”
她脸上略显酡红,说起来庄重已极,可酡红起来的脸上,却另有一种谑笑之味,那里面潜含着一种李浅墨还不能读懂的风情。
只听王子婳道:“我是汲镂王家的女子,身份何等尊贵?何况近年来,崔卢李郑,这关东四姓,不得不在乎家声了。朝廷既不看重我们,五姓中人总要更自高身价些,以求自重。所以五姓子弟,一向互为婚配。据说娶了王家的女子,是有镶金镂玉之美的。”
“所以,我可是天下名门中的宝贝啊。”她望着李浅墨笑了笑,“何况老天还生就我这么个模样,不倾人国,也倾人城。你可知道当一个宝贝是什么滋味儿?
“而你执意维护的那个罗卷,他是幽州侠少,游剑天涯,据说侠名极重。谁知、却干起了采花贼的勾当。无端端地,不顾我关东名门的家门清誉,贱视我太原王家的高墙重院,逾其东墙而搂其处子,当真是:狂童之狂、也且!
“难道你还觉得,他不该杀吗?”
李浅墨怔怔地望着王子婳,却见她一揽裙裾,竟在自己身边的麦秸堆上坐了下来,全无顾忌地自管自喃喃道:“何况,我头一次见到他,就恨死他了!
“那一次却是他跟我堂哥结仇,说好在太原一了恩怨。可不知怎么,我堂哥那天居然怎么凑也凑得人手不够。也是,我们王家一向人丁不旺。何况人家知道对方是罗卷,就没有人愿意帮他计较了。
“我听说了,一怒之下,知道堂哥不会去,所以就自己去了。那一天,我还是带着卜老姬,驾的这辆马车。去之前,还特意挑选了半天的衣衫。我知道,我要去面对的是一场仇杀。可当女人真好,哪怕是两军对垒,再大的杀局,那之前,你保证还有心情去关注今儿打算穿什么的。
“虽说他号称‘天罗卷’,可论起功夫,我未见得怕他!男人有什么,有勇无谋而已。我自幼习练‘静女姝’一门功夫,也未见得弱过于他。不过,他在草野间声名久播,据说有鸣珂佩玉之美,高卓瑰异之姿,我当然要好好挑挑衣服,就是单看风姿,也要先压倒他。”
她平心静气地说话,无遮无拦的,不知怎么就叫李浅墨对她多了分好感,听到有趣时,差却笑了出来。
“可我一见到他,就气懵了。这个号称大野头牌玉的罗卷,居然蜷在一个又昏又脏的小酒馆里,下巴上的袍子上都沾着酒渍,唇上参差地露着点髭须。一点胡子长得既不少年也不磊落,整个面容七零八落,像暴殄天物似的糟塌自己的五官。
“我看到他时,只见他眉毛斜着,睫毛乱着,头发蓬着……连嘴角都是歪的。一身酒气,穿着不知哪年没洗的皮袍子,跟我想像中的全不一样。”
她双目望向西方,轻轻道:“要知,那天我装束极正,戴了我母亲留给我的最好的钗环,穿了那件从不舍得轻易穿的‘一点白’的集腋裘,选了日光正好的欲斜之时,为这一场决战,我悉心准备,要跟一个配得上的人,在一个配得上的时间,好好打一场配得上我的决战。”
她眉毛轻轻一剔:“想要我出手容易吗?在那以前,我就算手痒,也不过隐姓埋名,在暗地里教训些草野龙蛇而已。那可是我公明正大的头一次出马……”
李浅墨静静地看着她的怒色,感觉一个女人的心绪真是天边晚霞般不可揣测。方还彤红,却忽幻金,一瞬又掺上铁青色了。
他只觉得她那怒是真的,可里面的爱娇带煞也是真的。
却听王子婳怒道:“我第一感觉就是上了传言的当。我虽然并没有多少闺中密友,可丫头枇杷一向消息灵通。早听说他是一个长得最端正的采花贼,多少名门少妇,跟他都有一段富丽闲情。据说,他是从不勾引女孩子的,上手的都是些……寂寞芳妃。又传言他极没长情,一宿之后,往往就此不见,只听到那些女人怨他,却从没听到那些女人恨他。那真是推枕惘然不见……枇杷探听这些事最是在行,因为别人知道她不会随便说出去。”
她突然静默下来。默然半晌,她才说了一句:“那一天,我跟他狠狠打了一场……”
李浅墨好奇之心已起,迫切期待着后面会是什么。
可这一句后,王子婳又是一阵很长的静默。她仿佛累了,仿佛那日的一战直至今日都还让她疲累。
李浅墨忍不住插口道:“那一战怎么样?”
王子婳倦倦道:“其实他的招术不多。男人论起来,知道的永远没有女人那么多。他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式尺蠖剑……那以后,我知道了,其实他就是个简单的男人。哪怕他经过的女人那么多,对于他,那也只是一件简单的事罢了。”
她轻轻一叹:“后来枇杷问我,一向对什么都少动声色,为什么那天一见他,就会大怒?”
“是因为他手指敲着桌子不耐烦地问‘王宾何在?累人久候!’吗?”她轻轻地垂下眼,“可我知道,我是为,哪怕他那么糟塌着自己的那张脸,哪怕他斜眉歪嘴地喝着酒,我还是……觉得他那么的好看。”
李浅墨一下愣住。
他还从没听过一个女人这么絮絮地说起自己的情事。
他本以为听到的会是一场天雷地火的绝战,可到最后……他怔怔地望着王子婳,发觉自己听到的,竟是……爱。
王子婳不好意思地笑笑,问题是,她在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可那掩饰被李浅墨看穿了,看穿后,李浅墨一时觉得自己简直爱煞了这个姐姐。
他们这么一在麦秸垛上坐着,一在麦秸垛上躺着,那感觉,也真是仿佛姐弟,在烟尘息尽后来回首往日之情事。
王子婳的脸埋了下去,下巴贴近自己的膝盖尖儿,两只手抱着膝盖,不像一个名门娇女该有的仪态,仿佛一寻常女孩儿了。
“可是我,怎肯认输?我打定主意要忘了他,干什么对这么个人上心上肺的?可是他……注意上了我。被这小子盯上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
王子婳的声音仿佛梦呓:“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引诱。他打定主意来找我。你知道,他打定的主意,那是什么也拦不住的。哪怕五姓的门墙再高千重,他也会直接来到我的面前,一双眼,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觉得没有了过去未来——没有以前……没遭遇的以前,各自的生命,是各自的,他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也不爱回忆,不必絮絮叨叨地提起各自吃过的饭、喝过的酒,穿起来觉得舒服的衣服;也没有以后……这一切明明白白,他没想过要承担什么……三媒六聘,怎么过我家人那道坎,怎么样珠联璧合、举世称誉,做一场人世间最聪明的婚娶,或什么最让人称道的伉俪。”
“什么都没有,只有现在。”王子婳的声音又迷茫又冷醒,李浅墨觉得已有些听不懂,又隐隐地似有一点懂。
却见那个姐姐目横秋水:“……一切只有现在。琉璃灯上的灯花爆了又爆,有月亮或没月亮的日子,楼高百丈还是茅草一檐,我戴的是翡翠还是锆石,他只关注他要做的事,那关注之内,只有彼此。
“他不知礼义,我们也就没有裹了那层纱来玩游戏。可我发现,似乎我的天性就也真是如此……认识他后,我看到‘廉耻’是众人嘴边泛出的牙屑。”
她笑了笑,低声问道:“所以,你说我是不是该杀了他?尤其在这事已被我们王家长辈发现以后。他们不敢明说,但他们脑中的第一句话就是:他奸了我!”
她唇角忽泛起一丝睥睨:“其实哪一件事是我不想产生而它敢发生的?”
她忽带笑看向李浅墨的眼,像要求他与她对视。
“我父亲来问我时,他不好直问。就转由妗子、姑婆婆来问。女人们出面,总是同情并怜惜着,一边还代你声讨着,却带着很深的好奇心,一意要挖出我的秘密才罢。”
李浅墨一直听她温和地说着,里面有笑有乐。可直至此时,他才感到一种真正的毒辣与狂悍,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液一热又是一冰。
他一直以为这个姐姐是温和柔弱的,哪怕,他知道,王子婳虽然一向在草野中少有出手,可她的修为声名,是不弱于以凌厉强硬闻名天下的窦线娘的。
可直到他在王子婳的目光中读到了她生命中最潜隐坦白的欲望,像才头一次读到了她的力量。
“所以这一次我家门出走,不是为了要杀他——而是为了救他。”
——可罗卷肯让她救吗?李浅墨忽然这么想到。
王子婳的坐姿忽挺直起来:“上次一别之后,我们就曾说好,永远不插手对方的事。我叫他向南走,永不回头。我们都不爱争吵,一有争吵的苗头,不如预先分手。
“可他居然还是要北来!他不知道这明显地会招惹来五姓中人吗?他可能以为那是他的事,我不必插手。可他管得住我插不插手吗?刚才的覃千河手下的天策卫,不是我通知消息,说五姓门人无故聚会,怕是要扰乱西州募的举动,他才会纵骑前来,随行数百骑。
“他如不来,罗卷与五姓门人的一战,真不知会怎样收场。”
说着她冷冷一笑道:“他以为他招惹了五姓,是他一个人的事。可他就比谁高明?我还觉得这事,是我一个人的事呢!
“你给我传话那小子,这是我家门之事,与他无关,叫他给我滚远点儿,马上离开长安,给我往南走!”
李浅墨怔怔地望着她,一开始,他一度听得心情旖旎,一度以为那是一段温软的儿女情事,可这时方明白,王子婳与罗卷,两个同是极强悍且极自我的人,他们碰在一起,不只会有传奇,还会有把彼此灼痛的火花。
他们都太像那传奇中的人物。而自己所预想的一切,只怕都囿于自己的年少懵懂,很多东西,他怕都不能领会的。
只听王子婳道:“你去跟他说,现在,不只五姓中人要杀他;朝廷为西州募之局势,也未见得想看到他。我不知他为何而来,可能是想追杀哪一个人。但只要有点自量的话,叫他给我快走。”
说着,她忽嫣然一笑:“而且,你别忘告诉他一句: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可以绑在别人裙带上的男人,可不知怎么,杀了他,却成为我们王家认为的能给我的最好的嫁妆;而崔、卢、李、郑四姓也认为那是给我下的最好的聘礼。他还是被人绑在我裙带上面了。”
她忽伸手摸了摸李浅墨的脸:“小弟弟,不知怎么,许是投缘,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好喜欢。这一句,你不用当做是我想请出你师父,为我出头,使用心计的虚情假意的。”
她那一摸还带着轻轻一捏。
李浅墨本该不会任谁这么捏他的脸吧?
可愣怔之下,他居然被动地接受了。
然后,眼看着她解马、执鞭、登辕,架着那朱轮的马车,碾碎了所有虚假的霞光,振铎而去了。
入夜了,风很凉。柘柘在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