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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镜---白螺系列悬念小说-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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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一半,却听得外面有脚步走动,还有女眷们唧唧喳喳的说话声,从抄手游廊里一路过来。兴娘笑了起来,阖上茶盏站起身,对白螺微笑:“哎呀,白姑娘,外头是我女儿媳妇们回来了,我出去叫她们进来——我和廷章一直设着你的长生牌位,对小辈们说起你的恩德,今儿个可要她们好好给你磕个头。”

也不等白螺回答,一边说着,女主人一边已经打开门走到了廊上,大声唤女儿和媳妇的名字。一群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簪着绢花,嘻嘻哈哈的一路笑闹回来,一见夫人出来也忙敛了神色,恭恭敬敬的行礼。

——全家族上下,即使是男子辈,见了兴娘都是恭谨有加的。据说是因为在多年前的灾荒中多凭了一介女流的她大德大义、家族中几个长辈才活了下来。所以到了今日,在族里所有人都知道廷章妻子兴娘的人品,对这个断腕的女子敬畏三分。

十八年前,青州那一场灾荒几乎让吴氏一门全灭。

那时候是建炎元年,金兵在中原长驱直入,虏走了徽钦二帝。高宗皇帝匆匆即位后心胆俱丧,不敢面对狼虎之兵、竟泛舟逃于海上,留下大好河山和中原一片的烽火动荡。

她遇见白螺,便是在那个沧海横流的时候。

那时候她不过十七岁,刚刚嫁了做小生意的吴廷章,却陷在这样的饥城里。

因为饥馑,因为灾荒,青州城里的饥民终于到了丧失任何道德理智的时候,易子而食已经不能满足苟延残喘的需要,于是,那个历朝历代每到饥荒时候就出现的、令人胆寒的词,终于也现身在青州城里——

菜人。

那就是用以为食的人。

屠肆里,已经有公开的人肉出售,换取高价或其他食物。

兴娘一家也到了奄奄一息的境地。婆婆年纪大,先挺不住饿死了,家里人连将尸体抬出去的力气都没有,只好放在堂屋里任其腐烂。

公公年迈体衰,眼见得也熬不过了。大伯二伯的儿子都在战乱里死了,两个老人也由他们两个小辈照顾着,然而因为多日粒米未进也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丈夫虽然焦急,却自身也饿得没有力气,更无法变出方子来医老人们的饿病。眼看着全家这次是要满门饿毙,兴娘暗自垂泪到天明,便下了一个决心,独自瞒着丈夫去了屠肆,将自己给卖作了菜人。

吴氏的族谱里,关于廷章之妻兴娘,有如下一段记载:

“建炎元年,天下动乱,青州大饥,至屠人食肉,官弗能禁,名为‘菜人’。吴氏一门亦陷于危城,饥馑困顿、无复以加。廷章妻名兴娘,乃自鬻于屠中,以换食家中老少。时颤栗待刀斧加身,然屠者见其明艳,拟轻薄调戏,妇坚拒不从。以不杀相诱,亦不从,自伏俎上,瞑目受屠。屠者恨之,凌迟碎割,生断其左腕,妇哀号昏死,然终无悔意。有客过、不忍视,乃倍价赎之,并助其家出荒城而南归,一门并得存活。”

便是如此带着血迹的记载,让大难过后的吴氏满门,对这个断腕女子敬畏有加。

等兴娘领着晚辈们进房的时候,却只见座上空空,白衣女子已杳无踪迹。

中年的美妇叹了口气,没有理睬儿女们询问而诧异的眼神——这位白姑娘,向来都是这样的脾气和行迹。只是不知道今日一面之后,再见又会是何日。

说不定那时候自己已经是垂暮老妇,而她,依旧冷漠而年轻。年轻的宛如自己十八年前在血污满地的屠肆中看见那般,丝毫不见衰老——这位恩人,的确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吧?

记得那个时候,即使外面如何兵荒马乱,白衣女子却是淡漠的,在悬挂着人首和断肢出售的屠肆旁路过时,也依然不动分毫。青州城动乱而饥馑,然而这个女子依然白衣如雪神色从容,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将她一尘不染的和这个乱世黄尘隔了开来。

那时候她看见自己的左手被屠夫一刀砍下,血淋淋的拿过来放到眼前:“臭娘们!不从是不是?看老子一刀一刀把你大卸八块……看你还嘴硬!”

剧痛,她忍不住哀叫出声,然而却没有求饶,痛得声音都变了:“卖肉……不是卖身。”

卖肉不是卖身——多可笑的话!然而,这境地说出来,却带着淋淋的血腥。这个躯体可以卖,可以拿去在刀俎上切割、可以拿去炊煮为食,然而,她却不会同时出售自己的尊严,女子应节烈——那也是她自幼被教导的。

屠者的刀再度切入她的肉体,剧痛让她昏迷之前,她看见路过屠肆的那个白衣女子停住了脚步,目光淡淡的扫了过来。

不知为何,她似乎从那毫无温度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沉的哀悯。

“这个菜人我买了,出双倍的价钱。”

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屠肆中,房间里花木扶疏。断腕滴着鲜血,然而已经被包扎了起来,她睁开眼睛叫了一声恩人。那个白衣女子在她身边,拿了一碗百合莲子羹喂给她。

饥肠辘辘。兴娘狼吞虎咽喝了小半碗,却忽然停住了,不肯吃。

“多谢恩人……但是公公和大伯他们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我、我自己怎么好意思吃饱。”面对着白衣女子询问的眼光,她怯怯低头,身上的伤痛袭来,让她浑身颤栗。

白衣女子看着她,目光还是那般深沉的哀悯,忽然间,兴娘听到她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这世间每次的灾荒动乱,牺牲的都是妇孺弱者?”白衣少女眼中的沉痛,却是兴娘所不能理解的。兴娘只听她冷冷看着窗外,自语:“不错,一家人都活不下去的时候,老人是长辈,儿孙是希望,男人是一家之主——那末,顺理成章的,就该女子牺牲么?”

兴娘看着这个救命恩人,却有些奇怪这个女子的言语,嚅嚅了半晌:“其实说起来我只是吴家的累赘,我最没用了——又不会耕作,又不会养家活口,白白浪费口粮。还不如自己把自己卖了,也好救救家里的急。”

听到她这样的话,白衣女子怔了怔,忽然笑了起来——她脸色很苍白,眼神冷冽,眼角有一滴小小的坠泪痣,正是这颗痣,让她笑起来的表情有些哀泣的意味。

“世间女子的心总是最慈悲的,为了家人可以把自身置之度外。”白衣少女摇摇头,叹息般的笑笑,手指抬了抬,只听噗拉拉一声响,兴娘看见一只白鹦鹉从角落里飞了过来,落在肩上,“不过你说得也没错——女子不能耕作、不能养活自己养活家人,也难怪每次到了取舍存亡的关头总是要被牺牲掉。”

“我是自己愿意当菜人好换了吃的给家人——廷章没有逼我,他不知道我偷跑出来。”兴娘虽然不大明白这个女子的意思,却一再开口为丈夫开脱。

“我不是说你……”白衣少女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眼眸中有深思的意味,“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如此,一旦战乱起,被牺牲的总是妇孺。连唐代那个名臣张巡守城撑不下去了,也是下令从女人开始,杀了当军粮的。你说女子的命就那么贱?”

“啊?”兴娘没有念过书,不知道白衣少女说得是什么,只是怔怔看着她。

白衣少女抚摩着鹦鹉,眼里忽然有冷冽的光:“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啊……这世道,对女子本来就不公平。不过——”她霍然回头,看着断了左手的兴娘,缓缓一字一字道:“要知道,生命是不可以被轻贱的。”

“恩人……恩人尊姓大名?”兴娘没法子接她的话语,只好讷讷的问了一句其他的。

“我叫白螺。”白衣女子淡淡回答,鹦鹉在她肩头扑扇了一下翅膀。

那就是十八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如若不是这个叫白螺的少女从屠刀下相救,又辗转助他们一家出了青州城,从饥馑动乱中脱身回江南老家——那么,吴氏满门没有一个能活到如今。

将他们送离了青州后,白衣女子飘然离去,十多年来再也不曾现身。

廷章和她相互扶持着、看着那女子远去的方向,和全家一起跪下重重叩首。那时候,她心里就想:这般的女子,只怕不是凡人吧?

十多年后,看到白姑娘容貌一如当年,兴娘心里反而没有多少的惊讶。

然而,虽然时间过去了久远,渡江以后慢慢也安定了下来,生活变得安逸平静,可当年受缚于刀俎上待死的颤栗恐惧一直烙印般的刻在心里,很多夜里她都梦见自己被猪狗一样的肢解开来,手足血淋淋的一块块挂上铁钩——她在半夜里大叫惊醒,冷汗淋漓。

她经常想,那些被屠宰的生灵、心中该有如何的恐惧和痛苦?

从此,她长年斋戒,不再食肉。

―灵隐禅寺的后山古木参天,浓荫蔽日,不时有鸟语声传出,衬托空山的幽静。

白色的丝履在石径上停下。白螺微微叹了口气,本来就不愿意再见到那些人……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好好的继续现在的生活便是——可那些女子,却偏偏要记着。

她的手扶在道边的石上,忽然间感觉有什么异样的情绪袭来——

蓦然低头。

看见自己有些苍白的手掌,在黑冷的石上隐隐透明。这块石头颇有些奇异,瘦峭嶙峋,根本不似江浙一带常见的山石,而突兀的如同飞来,不染一丝凡气。三块交叠在一起,一块比一块更高,沿着山坡叠上去。

盯着那块巨石细看,白螺眼里的神色渐渐凝重,缓缓地,抬起了扶在石上的手来。

手底下果然刻着字,显然是凿的久了,字上本来涂的朱红褪尽了,只留下黝黑的刻印。

那是一横的末端。

白螺的目光顺着那一横看过去,看见了石上刻着的三个斗大的字:三生石。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心永存。”

三个大字下面,还密密刻着铜钱般大小的一首绝句。

她的眼睛陡然雪亮。

连鹦鹉都反常的不安起来,抓抓她的肩头,雪儿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白螺看着那三个字,手仿佛被烫到一般的抬起,不自禁的回压着心口——那里,那面小小的花镜仿佛贴上了心脏,让她感觉冷醒无比。

又回到了这块三生石前。

原来自己已经飘零了那么久了——上一次来到中天竺的这块石头前、已经满了六十年了?又是整整一个轮回啊。所有的传奇,仿佛是画了一个圈,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寂寞的永生,那又是多么残酷的岁月。

幸亏还是有一个人可以等待的。六十年一轮回,也该是再遇见他的时候了……如果不是因为还能并肩的抗争、永不妥协的坚持着自己认为需要坚持的东西,或许,数百年寂寞的永生里,她早就对昆仑山上那帮宿命安排者投降了。

倚在石后,忽然间无数轮回无数劫数里遇到的事情、就仿佛潮水一样涌上心头——看过的多少悲欢情仇、喜怒哀乐;经历过的多少次生离死别、哀痛死寂铺天盖地而来。白螺忽然间觉得无法抵挡,手一软,撑住了石壁,闭上眼睛。

又见到了这块三生石,那么,命运之轮已经再度开始转动了吧?

“不要见他。”忽然间,一片寂静的空山中,一个声音轻轻响起在耳畔,吓了白螺一跳——转过头却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那只白鹦鹉静静地站在石上,用黑豆般的眼睛看着她。

那眼神,竟是人一样的。悲悯而痛惜。

这一次白螺没有再叫雪儿闭嘴,她疲惫的笑了起来,摇头:“我还是要去见他的。”

“可你会伤心的。”雪儿显然急了,在石上一跳,白鹦鹉的双翅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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