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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奥雷连诺上校才忽然醒悟自己曾有这种预感。有时,预感十分明确,却没应验
。他经常把预感和一般的迷信混淆起来。然而,当法庭庭长向他宣读死刑判决,问
他的最后希望时,他马上觉得有一种预感在暗示他作出如下的回答:
“我要求在马孔多执行判决。”
庭长生气了,说道:“你别耍滑头骗人,奥雷连诺。这不过是赢得时间的军
事计谋。”
“你不愿意,那是你的事,”上校回答,“可这是我的最后希望。”
从那以后,他的预感就不太灵了。那一天,乌苏娜在狱里探望他的时候,他经
过长久思考得出结论,这一次,死神很可能不会马上来临,因为死神的来临取决于
刽子手的意志,他被自己的脓疮弄得很苦,整夜都没睡着。黎明前不久,走廊上响
起了脚步声。“他们来啦,”奥雷连诺自言自语地说,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霍
·阿·布恩蒂亚;就在这一片刻,在黎明前的晦暗里,霍·阿·布恩蒂亚蜷缩在粟
树下面的板凳上,大概也想到了他。奥雷连诺上校心里既没有留恋,也没有恐惧,
只有深沉的恼怒,因他想到,由于这种过早的死亡,他看不到自己来不及完成的一
切事情如何完成了……牢门打开,一个士兵拿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第二天,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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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刻,奥雷连诺上校腋下照旧痛得难受的时候,同样的情况又重复了一遍。星
期四,他把乌苏娜带来的蜜饯分给了卫兵们,穿上了他觉得太紧的干净衣服和漆皮
鞋。到了星期五,他们仍然没有枪毙他。
问题在于,军事当局不敢执行判决。全镇的愤怒情绪使他们想到,处决奥雷连
诺上校,不仅在马孔多,而且在整个沼泽地带,都会引起严重的政治后果。因此,
他们就向省城请示。星期六晚上,还没接到回答的时候,罗克·卡尼瑟洛上尉和其
他几名军官一起前往卡塔林诺游艺场。在所有的娘儿们中,只有一个被他吓怕了的
同意把他领进她的房间。“她们都不愿意跟就要死的人睡觉,”她解释说。“谁也
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周围的人都说,枪决奥雷连诺上校的军官和行刑队所有
的士兵,或早或迟准会接二连三地遭到暗杀,即使他们躲到天涯海角。”罗克·卡
尼瑟洛上尉向其他的军官提到了这一点,他们又报告了上级。星期日,军事当局一
点没有破坏马孔多紧张的宁静空气,虽然谁也没有向谁公开谈到什么,但是全镇的
人已经知道,军官们不想承担责任,准备利用一切借口避免参加行刑。星期一,邮
局送来了书面命令:判决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执行。晚上,军官们把七张写上自
己名字的纸片扔在一顶军帽里抽彩,罗克。 卡尼瑟洛倒霉的运气使他中了彩。“命
运是无法逃避的,”上尉深感苦恼说。“我生为表子的儿子,死也为表子的儿子。
”早晨五时,也用抓阄儿的办法,他挑选了一队士兵,让他们排列在院子里,用例
行的话叫醒了判处死刑的人。
“走吧,奥雷连诺,”他说。“时刻到啦。”
“哦!原来如此,”上校回答。“我梦见我的脓疮溃烂啦。”
自从知道奥雷连诺要遭枪决,雷贝卡每天都是清晨三点起床。卧室里一片漆黑
,霍·阿卡蒂奥的鼾声把床铺震得直颤,她却坐在床上,透过微开的窗子观察墓地
的墙壁。她坚持不懈地暗暗等了一个星期,就象过去等待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信
函一样。“他们不会在这儿枪毙他的,”霍·阿卡蒂奥向她说。为了不让别人知道
谁开的枪,他们会利用深夜在兵营里处决他,并且埋在那儿。”雷贝卡继续等待。
“那帮无耻的坏蛋准会在这儿枪毙他,”她回答。她很相信这一点,甚至想把房门
稍微打开一些,以便向死刑犯挥手告别。“他们不会只让六名胆怯的士兵押着他走
过街道的,”霍·阿卡蒂奥坚持说道。“因为他们知道老百姓什么都干得出来。”
雷贝卡对丈夫所说的道理听而不闻,继续守在窗口。
“你会看见这帮坏蛋多么可耻,”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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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早晨五点钟,霍·阿卡蒂奥喝完咖啡,放出狗去的时候,雷贝卡突然
关上窗子,抓住床头,免得跌倒。“他们带他来啦,”她叹息一声。“他多神气啊
。”霍·阿卡蒂奥看了看窗外,突然战栗一下;在惨白的晨光中,他瞧见了弟弟,
弟弟穿着他霍。 阿卡蒂奥年轻时穿过的裤子。奥雷连诺已经双手叉腰站在墙边,腋
下火烧火燎的脓疮妨碍他把手放下。“挨苦受累,受尽折磨,”奥雷连诺上校自言
自语地说,“都是为了让这六个杂种把你打死,而你毫无办法。”他一再重复这句
话,而罗克·卡尼瑟洛上尉却把他的愤怒当成宗教热情,以为他在祈祷,因而深受
感动。士兵们举枪瞄准的时候,奥雷连诺上校的怒火止息了,嘴里出现了一种粘滞
、苦涩的东西,使得他的舌头麻木了,两眼也闭上了。铝色的晨光忽然消失,他又
看见自己是个穿着裤衩、扎着领结的孩子,看见父亲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带他去吉卜
赛人的帐篷,于是他瞧见了冰块。当他听到一声喊叫时,他以为这是上尉给行刑队
的最后命令。他惊奇地睁开眼来,料想他的视线会遇见下降的弹道,但他只发现罗
克·卡尼瑟洛上尉与霍·阿卡蒂奥,前者举着双手呆立不动,后者拿着准备射击的
可怕的猎枪跑过街道。
“别开枪,”上尉向霍·阿卡蒂奥说,“你是上帝派来的嘛。”
从这时起,又开始了一场战争。罗克·卡尼瑟洛上尉和六名士兵,跟奥雷连诺
上校一起前去营救在列奥阿察判处死刑的革命将军维克多里奥·麦丁纳。为了赢得
时间,他们决定沿着霍·阿·布恩蒂亚建立马孔多村之前经过的道路,翻过山岭。
可是没过一个星期,他们就已明白这是作不到的事。最后,他们不得不从山上危险
的地方悄悄地过去,虽然他们的子弹寥寥无几,——只有士兵们领来行刑的那一些
。他们将在城镇附近扎营,派一个人乔装打扮,手里拿着一条小金鱼,天一亮就到
路上去溜达,跟潜伏的自由党人建立联系:这些自由党人清晨出来“打猎”,是从
来都不回去的。可是,当他从山梁上终于望见列奥阿察的时候,维克多里奥·麦丁
纳将军已被枪决了。奥雷连诺上校的追随者宣布他为加勒比海沿岸革命军总司令,
头衔是将军。他同意接受这个职位,可是拒绝了将军头衔,并且说定在推翻保守党
政府之前不接受这个头衔。在三个月当中,他武装了一千多人,可是几乎都牺牲了
。幸存的人越过了东部边境。随后知道,他们离开了安的列斯群岛(注:在西印度
群岛),在维拉角登陆,重新回到国内;在这之后不久,政府的报喜电报就发到全
国各地,宣布奥雷连诺上校死亡。又过了两天,一份挺长的电报几乎赶上了前一份
电报,报告了南部平原上新的起义。因此产生了奥雷连诺上校无处不在的传说。同
()
一时间传来了互相矛盾的消息:上校在比利亚努埃瓦取得了胜利;在古阿卡马耶尔
遭到了失败;被摩蒂龙部落的印第安人吃掉;死于沼泽地带的一个村庄;重新在乌
鲁米特发动了起义。这时,自由党领袖正在跟政府举行关于容许自由党人进入国会
的谈判,宣布他为冒险分子,不能代表他们的党。政府把他算做强盗,悬赏五千比
索取他的首级。在十六次失败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率领两千装备很好的印第安人,
离开瓜希拉,进攻列奥阿察,惊惶失措的警备队逃出了这个城市。奥雷连诺把司令
部设在列奥阿察,宣布了反对保守党人的全民战争。政府给他的第一个正式回电向
他威胁说,如果起义部队不撤到东部边境,四十八小时之后就要枪决格林列尔多·
马克斯上校。罗克·卡尼瑟洛上校这时已经成了参谋长,他把这份电报交给总司令
的时候,神色十分沮丧,可是奥雷连诺看了电报却意外地高兴。
“好极了!”他惊叫一声。“咱们马孔多有了电报局啦!”
奥雷连诺上校的答复是坚决的:过三个月,他打算把自己的司令部迁到马孔多
。那时,如果他没有看见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活着,他将不经审讯枪毙所有被
俘的军官,首先拿被俘的将军开刀,而且他将命令部下直到战争结束都这样干。三
个月以后,奥雷连诺的军队胜利地进入马孔多时,在通往沼泽地带的道路上,拥抱
他的第一个人就是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
布恩蒂亚家里挤满了孩子。乌苏娜收留了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以及她的一个大
女儿和一对孪生子,这对孪生子是阿卡蒂奥枪毙之后过了五个月出世的。乌苏娜不
顾他的最后愿望,把小姑娘取名叫雷麦黛丝。“我相信这是阿卡蒂奥的意思,”她
辩解地说。“咱们没有叫她乌苏娜,因为她取了这个名字就会苦一辈子。”孪生子
叫做霍。 阿卡蒂奥第二和奥雷连诺第二。阿玛兰塔自愿照顾这几个孩子。她在客厅
里摆了一些小木椅,再把左邻右舍的孩子聚集起来,成立了一个托儿所。在僻啪的
爆竹声和当当的钟声中,奥雷连诺上校进城的时候,一个儿童合唱队在家宅门口欢
迎他。奥雷连诺·霍塞象他祖父一样高大,穿着革命军的军官制服,按照规矩向奥
雷连诺行了军礼。
并非一切消息都是好的。奥雷连诺上校逃脱枪毙之后过了一年,霍。 阿卡蒂奥
和雷贝卡就迁进了阿卡蒂奥建成的房子。谁也不知道霍。 阿卡蒂奥救了上校的命,
新房子座落在市镇广场最好的地方,在一棵杏树的浓荫下面;知更鸟在树上筑了三
个巢:房子有一道正门和四扇窗子。夫妇俩把这儿搞成了一个好客之家。雷贝卡的
老朋友,其中包括摩斯柯特家的四姊妹(她们至今还没结婚).又到这儿来一起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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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她们的聚会是几年前在秋海棠长廊上中断的。霍·阿卡蒂奥继续使用侵占的
土地,保守党政府承认了他的土地所有权,每天傍晚都可看见他骑着马回来,后面
是一群猎犬:他带着一支双筒枪,鞍上系着一串野兔。九月里的一天,快要临头的
暴雨使他不得不比平常早一点回家。他在饭厅里跟雷贝卡打了个招呼,把狗拴在院
里,将兔子拿进厨房去等着腌起来,就到卧室去换衣服。后来,据雷贝卡说,丈夫
走进卧室的时候,她在浴室里洗澡,什么也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值得怀疑的,可是
谁也想不出其它更近情理的原因,借以说明雷贝卡为什么要打死一个使她幸福的人
。这大概是马孔多始终没有揭穿的唯一秘密。霍·阿卡蒂奥刚刚带上卧室的门,室
内就响起了手枪声。门下溢出一股血,穿过客厅,流到街上,沿着凹凸不平的人行
道前进,流下石阶,爬上街沿,顺着土耳其人街奔驰,往右一弯,然后朝左一拐,
径直踅向布恩蒂亚的房子,在关着的房门下面挤了进去,绕过客厅,贴着墙壁(免
得弄脏地毯),穿过起居室,在饭厅的食桌旁边画了条曲线,沿着秋海棠长廊婉蜒
行进,悄悄地溜过阿玛兰塔的椅子下面(她正在教奥雷连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