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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隐达嘿嘿一笑,说:“是上级,是上级。”
晚上,关隐达领着陶陶在街上散步,却是一路和别人握手而过。陶陶说:“这哪是散步?简直是毛泽东接见红卫兵嘛。”
“尽是熟人,怎么好不打招呼呢?”关隐达说道, “好吧,我带你走小巷子,去城外的河边。那里僻静。”
陶陶说:“这方面你得学学我老爸。他从地委大院里走过,别人只敢远远地打招呼,没几个人敢上来握手。”
关隐达说:“你老爸是只虎,没几个人能像他那样。但是你要知道,老虎不是一天长大的。”
陶陶望着关隐达,说:“你怎么也同我老爸一样,说话玄玄乎乎了?”
关隐达笑了:“我哪里玄乎?我是说你爸爸的威望是慢慢形成的,也可以说是历史形成的。我呢?刚入官途,总不能像你爸那样吧。”
“我爸怎样?”陶陶说,“好像你话中有话。”
关隐达说:“陶陶你多心了,我非常敬重你老爸。不过真要说起来,他的个人魅力是他的书生意气,而最终让他不会太得志的也许还是因为他的书生意气。”
陶陶说:“我真不明白。”
关隐达说:“你可能并不了解你爸爸。他老人家既有文才,又有干才,更有思想。但是他太自信,难免就有些自负或自傲,不肯求人。当官这事,得由各种机缘促成,单是自己如何能干,不行的。”
陶陶说: “你知道得这么透,怎么就不向我老爸进言呢?原来你是个刁参谋!”
关隐达说:“我说的不一定就对了,只是瞎猜。大家都说你爸同省委书记如何好,可是也不见他怎么关照你爸。你爸同省委书记原先是老同事,这倒是真的。”
陶陶说:“我也不知道。爸爸从来不在家里谈工作上的事。爸爸说,你真成了陶凡的女婿,不见得就是好事。可是他不肯再说下去。”
出了小巷,河风迎面而来,很凉爽。抬头望去,居然是新月如钩。城里人总是忘记了月亮和星星。关隐达说:“他老人家担心是多余的。未必老婆同仕途哪个重要我都不知道了?”
陶陶听了这话,身子就软软的,头贴进关隐达怀里。陶陶说:“爸爸有时心情不好,我也看出些。却不知怎么劝他。妈妈拿着他也难办。妈妈当面笑眯眯的,背后就叹气。爸爸在西州干得到底怎么样?”
关隐达说:“你爸爸很不错。当然,每一位领导新来,大家都会发现我们来了个最好的领导。这差不多已成规律。但是你爸爸,真的很好。可是,他在这位置上呆得太久了。俗话说,管家三年狗都嫌。”
“这么说,很多人嫌我爸爸了?”
关隐达说:“当官就得干事,干事就要得罪人。干事越多,失误肯定就越多。时间越长,好领导的神话就越受怀疑。中国人是习惯神化领导人的。还有,你老呆着不走,想上的人就上不来,也遭人恨。我原来是你爸爸的秘书,现在别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女婿,所以很多话我是听不到的。但是可以想象,不知有多少谣言在传播。等他下来了,接任的来了,人们又会发现西州来了位最好的地委书记。这是个很可笑的规律。”
陶陶点头道:“难怪爸爸说你做他女婿不见得是好事。等爸爸把西州的人得罪得差不多了,就退下来了。你也许要在西州呆一辈子,别人就会整你。是这个道理吗?”
关隐达笑笑说:“没这么严重,不要管它。”
陶陶心里并不在意这事儿,却故意说: “如果真是这样,我想你还是最后考虑一下。我不能误你的前途。”
关隐达捧着陶陶的脸蛋儿,说:“我喜欢你,哪管那么多!”其实关隐达早就反复想过这事了。他知道自己并不蠢,可是因为他将是地委书记的女婿,别人就会低看他几分,以为他不过搭帮岳老子发迹。他要让人们相信自己能力,得比别人花更多心血。如果陶凡真的当了省委领导,关隐达就是另一番风景了。可是陶凡多半会在地委书记位置上退下来,关隐达今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关隐达反复忖度自己的未来,徒增几分无奈。但他并没想过为着顶官帽子,就把自己心爱的人儿放弃了。
陶陶轻轻叹道:“这次回来,我见爸爸的头发白得差不多了。望着他那样子,我真心疼。”
关隐达也很感慨,说:“男人一辈子就是这样,什么事都得硬着腰杆子挺着,直到满头飞雪。”
陶陶撩着关隐达的头发,说:“我不让你的头发变白。”
关隐达就说:“好,我就不白。跟着你过日子,我头发不会白的。”
“那你可别后悔啊!”陶陶抬头望着关隐达,满脸的娇嗔。
关隐达又把陶陶的脸托起来,抚摸着:“傻孩子,我怎么会后悔呢?你是我最大的成就。知道吗?你踏上西州这块土地第一脚,就有双眼睛注视着你了。我同你说过的,那个早晨,我在招待所后面的林子里望着你。命运真是神奇啊!”
陶陶说:“就让他们把我分配到你县里来,今后你往哪里调,我就跟着往哪里跑。”
河风激起水花,拍打着堤岸,啪啪地响。流萤漫舞,蛙声四起。关隐达没来由地想起了肖荃。毕业前夕,也是这样的夏夜,他同肖荃在校园外的河滩上散步。不知怎么的,两人说起了月亮和星星。他们说月亮和星星都走在自己的轨道里,靠的是万有引力。其实这是常识,他俩却认真得像谈论哲学。肖荃说:“星星想逃脱万有引力,就只有化作流星。但这是死亡。”关隐达纠正说:“死亡的流星,也逃脱不了万有引力。这是宇宙的终极宿命。”
九
隆冬了,成天寒雨纷飞。每日凌晨,城里人多半还在睡梦里,就会听见街上的鞭炮声、哭号声和唢呐声。今年很奇怪,人老得很多,天天都有出丧的。陶陶见不得死人的事,心里害怕。只要听见街上有哭声,陶陶就钻进关隐达的怀里,浑身发抖。关隐达哄着她,说她还是个孩子。
县委办突然接到通知,说是老地委书记陈永栋去世了,要求各县市敬献花圈,并派领导同志参加追悼会。关隐达同陈永栋熟识,就同县委书记商量说:“我跑趟西州吧。”
陶陶正好想回去看看父母,就一同去了。两人回到西州城,在街上买好花圈,直接奔灵堂去。理事的都是地委办老同事,见了关隐达,免不了客气。可毕竟在办着丧事,不便热乎,就握握手,脸上露出说不清的表情。陈永栋两儿一女,都四五十岁的人了,不怎么懂礼数,倒是躲在一边。等地委办的人叫他们,才过来同关隐达握手。关隐达见了他们那漠然的样子,说不出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只说陈老书记是个好人。围观的人很多,都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追悼会得下午举行,关隐达同陶陶就先回爸爸家看看。关隐达打发司机去宾馆休息,自己同陶陶步行上山。桃岭的风更猛,吹得人不能张嘴呼吸。陶陶背着风,说:“有人说陈老留下了很多钱。”
“你怎么知道?”关隐达迎着风,大声问。
陶陶退着走,说:“你在同人打招呼,我听别人议论。”
只有妈妈在家,爸爸还没回来。妈妈见两人冻得脸都红了,忙开了空调。
“真是个怪老头!”妈妈说起了陈永栋。
陶陶问:“别人都说,陈老存下了很多钱。”
妈妈说:“你爸爸同我说过,是真的,有四十多万。陈老留下遗嘱,这些钱全部交党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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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陶说:“老人家境界倒蛮高啊。”
妈妈摇摇头,说起事情原委。陈永栋好可怜的,死了几天,才有人知道。他平时独来独往,儿女又不在身边。有位老同志突然想起,好久没见陈老清早舞剑了。他觉得不对劲,就报告了地委办。地委办派人撬开门,发现老人家安详地睡着了。幸好是冬天,不然尸体都不行了。陶凡听说了,马上带着吴明贤赶了去。地委办的同志正在清理陈老的遗物。有人从床头搜出张纸条,皱巴巴的。打开一看,竟是陈老的遗嘱。字歪斜而粗大。
我的遗嘱
一、我终身积累的钱共四十五万元交党费。
二、我的辫子要剪掉,理光头,干干净净去见马克思。
三、我的儿女肯定要争我的钱,不能听他们的。
陈永栋某年某月某日
陶凡接过遗嘱看了看,嘱咐在场的人说:“这份遗嘱,请同志们务必保密。”
陶凡马上约见了张兆林等几位在家的领导。陶凡说:“陈永栋同志的高风亮节值得我们敬佩。但是,我个人意见,这个遗嘱我们不能完全执行。”
大家都吃了一惊,不知陶凡有何用意,却都不说话,等着陶凡说下去。陶凡有些激动,沉默片刻,才说:“陈老一生严格要求自己,连自己的子女进城都不准。老人家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农村,生活条件很不好。我个人意见,把五万元零头交党费,也算顺老人家的心意,其余四十万还是给他自己儿女。党不缺这几十万块钱。”
张兆林带头表了态:“我同意陶书记意见。”
有人提出疑问:存在法律问题吗?
陶凡说:“好在遗嘱方面立法暂时还是个盲区。我觉得这样处理,老人家九泉之下有知,会理解我们的。”
说完遗嘱的事,陶凡又让张兆林留一下,说:“兆林,关于陈老去世的情形,你同吴明贤打个招呼,要他告诉同志们,不要议论。陈老是建国后西州首任地委书记,晚景如此凄凉,传出去影响不好。维护党的威信,比什么都重要。为了安慰陈老家人,我考虑把丧事尽量办得像样些。可以简朴,但规格要高。最近上面有新规定,地市以上党员领导干部去世,遗体可以覆盖党旗。我建议,追悼会上,陈老遗体要覆盖党旗。平时这边都是火化以后再开追悼会,陈老就破个例,开完追悼会再火化吧。各部门和县市都要送花圈,各单位得派领导参加追悼会。”
张兆林点头道:“我同意您的意见。我让吴明贤把灵堂布置得像样些。”
“对对。遗体周围要放些鲜花。兆林,你让吴明贤赶快拟个治丧委员会名单吧。我任主任,其他你们考虑。”
半个小时以后,吴明贤把治丧委员会名单送到了陶凡案头。陶凡过目后,说:“老吴,你秘书长都当几年了,怎么连起码常识都不懂?治丧委员会名单,不等于地委、行署领导名单。退下去的老领导,都得进治丧委员会。主任、副主任按职务排列,其他委员就得按姓氏笔画排列。”
吴明贤说:“有些老领导,长年不住在西州。”
陶凡来火了:“你糊涂!他们就是长年住美国,政治待遇你不能动人家的!”
几经反复,治丧委员会名单才定了下来。陶凡批示道:着速印发各县市党委、政府,地直部门各单位,并送地委、行署、人大联工委、政协联工委领导,以及副地级以上离退休老同志。
吴明贤尽管挨了骂,但是看着陶凡的批示,心里还是佩服。他见陶凡用的词是“着速”,而不是“立即”、“马上”之类,似乎比别的领导墨水就是多些。
一会儿就到中午了。陶陶听得汽车声,说:“爸爸回来了。”
陶陶忙出门去看。关隐达也跟了出去。陶凡下了车,见关隐达夫妇来了,微微笑了一下。进屋后,陶凡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