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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渐渐冷静下来,夜半时候,推开门,坐到妻子的床边,劝解道:“原谅我,我脾气太暴躁了。”
这是妻子几十年来第一次听到丈夫自责的话语。她立刻被感动了。
“你真不喜欢这几本书,明天我去退了。长期买书,书店里的人也混熟了。”
“用不着,买回来又去退,逗人笑话。”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用退,不用退。”
“……你吃饭了吗?”
黄教授摇了摇头。
妻子翻身起来,到厨房忙碌去了。
一会儿,煮出两碗面来。
黄教授把那一套精装的书摆在书桌上发呆。
夫妻沉默着吃了饭,妻子去把碗洗过,过来轻柔地对丈夫说:“你还是看看这几本书吧。”怕再次惹起丈夫的烦恼,又补充道,“反正买都买了。”
黄教授没有应声。
妻子睡觉去了。
黄教授门坐一会儿,缓缓地将书翻开。
他一直读到凌晨,才沉沉睡去。
之后的数天,他暂时搁下手中正创作的一部稿子,一鼓作气地把闻教授的著作读完了。有些篇章,还反复研究。
他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凭他的实力,是无法超越闻教授这座高山的,不管把声势造得多么轰轰烈烈,将来进入史书的,只能是闻笔,而不是他!
为此,他在空虚的同时,产生了极大的逆反心理。
也正由于此,他到省城领奖,连帮闻教授带回奖品的举手之劳也不愿意做。
但在黄教授心灵的深处,有一团火种终于点燃,且越烧越旺——那便是与真正的大师亲近。
依照黄教授的性格,他是不会主动迈出这一步的。当然,他也绝没有想到闻教授会迈出这一步。
但事实是闻教授打来电话了,不但推荐自己学生的作品在他主编的刊物上发表,还说出了那些真诚的、感人肺腑的言辞。
这怎不让黄教授兴奋呢?
第二天,他早早地去找闻教授,要亲自取走闻教授推荐的论文。
闻教授正在阳台上晨练,听到敲门声,颇感吃惊。依照惯例,是没有人在天刚亮时就来找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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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理会,把自编的一套养生拳术练习完毕。
敲门声没有再起。
闻教授漱了口,洗了脸,便端着碗准备下楼去买早饭吃。
开了门,见黄教授静静地立在门外。
“老黄!”
“闻教授,打搅你啦!”
“哪里话哪里话!”闻教授把黄教授领进屋,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半小时前我听见有人敲门,是不是你?”
“是的。我想你还没起床,就在外面等。”
闻教授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就等了半个多小时?”
“这有什么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嘛。你屋外的夹竹桃花开得多好!”
闻教授是一个很难被感动的人,此刻,他被感动得双手发抖。
“老黄啊,你怎么不报个名姓呢?我那时已经起床了,在阳台上锻炼身体!”
“没关系没关系。”
“老黄,你呀,你呀……”
两个隔膜很深的学者,进行了长达半天的深谈。
在学术界,这样推心置腹的长谈是很少见的,闻教授坦诚地承认了自己的固执己见,以及不能容忍的狭隘心理,并说这是对自己学术生命不自信造成的。黄教授干脆地承认了自己的浅保两颗心灵,从相距千万里的遥远之处拉到一起来了。
黄教授带回去的,除了夏兄的论文,还有闻教授刚刚完成的两万余字的文章。
下期的《楚辞学刊》,本要立即开机付印了!黄教授果断地撤下三篇文章,把闻教授和夏兄的论文换上去了。不仅如此,黄教授还连夜赶写了一篇数千言的“主编的话”。
在这一篇长长的话里,黄教授专谈闻教授,恰如其分地指出闻教授是当代先秦文学领域真正的大师。
从此,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并把这种友谊栽种在《楚辞学刊》这一块肥沃的土地上,让它枝叶繁茂,昭示海内外。
在此之前,许多研究楚辞的日本学者,是小瞧中国人的。他们知道中国的通州大学有一个黄教授,更知道通州大学还有一个闻教授,然而,他们却从未见两个教授携起手来,共同开创一项丰富自己祖国传统文化的大事业。闻教授是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的,许多国际性的会议他也懒得参加。黄教授与他恰恰相反,只要有露脸的机会,他从来也不愿意放过。据说有一次他去北京开会,会前,一个精通中国文化的日本学者问黄教授道:“贵国不是有一个名叫闻笔的大学者么?”
黄教授很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哪一位是他?请黄先生引荐引荐。我对闻笔先生仰慕已久。”
黄教授冷冷地说:“他没来。”
“这样的会议,闻先生怎么会不来呢?”日本学者大惑不解。
“他没资格参加!”黄教授生硬地说。说毕,他离开了座位,不想再跟这个不知趣的日本人谈下去了。
日本学者顿时满脸通红。
他红脸的原因,不是黄教授对他的极度冷漠,而是觉得闻笔都没有资格参加的学术会议,自己就更没有资格了。
他在开会前夕离开中国,回到了日本的书斋。这个实际意义上的中国通,再也不敢声称自己精通中国文化了。他实在弄不清楚当代中国的学术研究已经走到了哪一步。以前,他以为闻教授是中国楚辞专家中最高的权威,哪知山外有山,他还根本没被中国人打上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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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学者更加一心一意地潜心治学,千方百计收集黄教授的著作,带着十分虔诚的心情坐下来拜读。
然而,他除了发现苍白二字之外,什么也没看出来。
日本学者迷惑了。
中国人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他突然又想起了那次中国的北京会议,通过有关途径,质问闻笔先生没有资格参加的理由。
得到的回复让日本学者大吃一惊:
闻笔先生淡泊名利,除了他认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会议,一般的学术研讨会,他是不会参加的。
日本学者禁不住冷笑几声。
他以前是要给《楚辞学刊》投稿的,且每寄一篇来,黄教授都作为重头戏采用了。打那以后,他再不把稿件寄往中国。他有一种明显的感觉:黄教授欺辱了他。他也曾经写过几封信来质问黄教授,黄教授置之不理,对这个多管闲事的老头儿十分厌烦。
那位日本学者对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感到失望。……当刊出闻教授及其学生论文的刊物一出,黄教授四处赠阅,自然也包括那位已有明显芥蒂的日本学者。
结果,那位日本学者首先回信。在薄薄的一页纸上,燃烧着老学者欢呼的热情:“孤本不为林,断岸成沟壑,你们终于握手,必将成为一座桥梁,让后继者从这座桥上通过。这是楚辞的幸运……”
第九章
闻教授与黄教授的和好,尤其是闻教授观念的彻底改变,对姚汇河、明月及夏兄三个研究生的冲击是巨大的。
论文发下来了,姚江河反复研读闻教授的批语,深刻地感受到导师的切切之心。对一个追求进步的青年而言,能得到导师如此细心的指点,其兴奋自不待言。他拿着那篇论文及闻教授的批语,到学校复印室复印了一份,将复印件小心地夹进剪贴本里。
这项工作还没做完,他的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忐忑不安的夏兄。
“听说你们的论文发下来了?”
“是的,你没领到?”
夏兄着急起来,认为自己的论文准是不符合要求,被导师扣留了。
“你的论文我看一下行吗?”夏兄恳求道。
姚江河本是不愿意给他看的。这没有别的意思,是怕万一夏兄的论文不及格,又见闻教授给自己注文下了长达千字的批语,在心理上给他更深的不良刺激。可是,他怕不给夏兄看更让他难受,就把原件给了他。
夏兄斜坐在姚江河的床上,极为虔诚地阅读姚江河的注文。由于长年处在暗室的缘故,他的眼睛高度地近视了,看起文字来,眼珠子像要贴到纸上去。他比以前也更为邋遢,胡须满脸的,看起来既脏又没有精神。
论文读完了,夏兄一脸默然,像是沉思着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有想。过了许久,才淡然问道:“明月的论文发下来没有?”
“不知道。”姚江河诚恳地回答。通过观察发现,不管以前明月与夏兄是否在谈恋爱,现在他们基本上没有接触了。这对明月来说,或许是她早就预测到的结果。夏兄却不然,他是认真的,从他极端的萎靡不振可以看出,他的精神极端痛苦。姚江河对这个命运坎坷的师兄,充满了真切的同情。
正说话间,明月出现在姚江河的门口。
“姚江河。”明月涩生生地喊道。他还没有看见坐在床角的夏兄。
“噢,明月!”
见到明月,姚江河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温馨感。今天,明月穿了一件水红色的裙于,上身套一件洁白的衬衫,显得既青春又纯情。
在见到明月的那一刹那间,姚江河的脑子里突然闪过罩雨的形象。但这只是极为短暂、极为迅速的,像一支坚硬的粉笔,划过没有漆涮过的黑板,虽有尖厉的声响,却留不下线条的影子。
明月并不进屋,对姚江河说道:
“闻教授通知到中文系办公室集中一下。”
“哪些人?”
“就我们三个嘛。麻烦你给夏兄讲一下。”
“夏兄在我这儿。”
明月的眼睛在姚江河的屋子里惊慌地一阵搜索,便看见了弯着腰坐在床上的夏兄。
对明月的声音,夏兄太熟悉了,那种带着磁性的音质,曾经深深地缠住他的灵魂。明月喊姚江河的时候,他的思想正被明月的影子深深地抓住,因此他一听到那特殊的声音,脑子里像进入幻觉一般,激起一阵揪心的痛苦。待他看见明月真正站在门口,反而目瞪口呆,双眼木然地平视着对面的墙壁,像个石头人似的。
“那快点罗。”
明月并不把她的话再向夏见转述一遍,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现在就去呀?”姚江河望着她的背影问。
“现在。”
姚江河转身,看见石头人夏兄,兴奋当中夹杂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涩滋味儿。
“你怎么不问问明月领到论文没有?”姚江河拍一拍夏兄的肩。
夏兄并不回答,只说:“快走吧。”
中文系办公室是一个足有五十个平方的空旷屋子,除了摆在屋子中央一溜儿的办公桌椅,什么也没有。但这里风景奇好,楼的右侧是一个荷塘,并不大,但精巧洁净,充满了灵性,如少女的眸子一般。此时荷花正开,星星点点的,如柔软的唇。左侧,是一个斜斜的坡面,坡上有未经修剪的杂木,各色野花摇曳其间,偶尔露出巴掌大的石板,都是布满绿茵茵的青苔。夏秋两季,这里是蚱蜢、蜻蜓及各类小虫穿梭来往的游戏之所。
姚江河与夏兄到办公室的时候,闻教授与明月已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