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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浩叹,天哪,现在我们怎么办?
妈妈说:“你们亲生的爹委托律师,今早找上门来,要你俩回去跟他。”
“他们现在住香港?”我问道。
“是,他人在香港。”
“叫我们去跟他?”马大问,“不可能,我与哈拿早已超过二十一岁,我们有自主权,我们不动,谁也不能叫我们动。”
“话虽如此悦,他到底是你们的爹,你们身上流的是他的血。”
忽然之间,我憎恨起自己来,为什么我不是这个可爱的妈妈的女儿?为什么人人只有一条身世,我与马大偏偏有两条?
我问马大:“怎么办?”
马大苍白着脸:“我不管,哪怕谁告诉我,我的亲爹是皇帝,也不管我事,我姓袭,我住定了这里,妈,除非是你要赶我走。”她伏在妈妈身上哭起来。
我跺脚,板着一块面孔坐在那里。
这个故事凄艳动人,简直可以拍成一部长剧,但是与我又有什么切身关系呢?正如马大所说,我们由妈妈养大领大,对我们来说,妈妈才是惟一的亲人,其他人的一生再动人,也不过如看场电影,读本小说。
我硬起心肠,“别再哭了,马大,反正你下了决心要陪妈妈,还哭什么呢?”
马大抬起头来,“我不要流那种没有良心的人的血。”
我倒抽一口冷气,没法子,马大,一点法子都没有,血已经在我们体内,挖之不去。
妈妈说:“想想真无辜,艳红已经够苦,现在更要连累你们,那姓殷的……你们父亲叫你们回去,恐怕也是为了赎罪罢。”
“我管它呢,”我说,“反正他爬着来求我们,我们也不回去,试想想,把我们丢下二十四年,忽然良心发现,大发慈悲,叫我们回去,我们的前途要是只悬于那么一线良知,真够惨的,对不起,我也不去。”
马大说:“妈妈,对我们来说,我们没有爸爸,爸爸对我们来说,早就死了。”
妈妈瞪起双眼,“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大逆不道。”
我说:“我管他出什么噱头,我们是戏剧世家,这种桥段见怪不怪,引以为常。”
“哎呀,”妈妈说,“真是时势不同了。”
“是的,现代人不那么容易感动,”我说,“我们的根就在这所老房子,我们的妈妈就是你。谁耐烦跑到不相干的殷家去跟他们的老爷奶奶,少爷小姐打交道。”
马大跟着说:“妈妈,这个故事我们已经听过,他们再派人来,请你回绝他们,这件事以后请不要再提。”
妈妈紧紧拥抱我们。
妈妈不会失去我们,当然不会。她完全过虑了。
这件事之后,我与马大都沉默下来,家中气氛有点改变。以前我们只是爱妈妈,现在更多了敬意。
把人家的女儿抚养二十四年!而且是两个。
我们自幼要什么有什么,正如马大所说,我不爱念书,便当起老板娘,妈妈拿二十来三十万出来给我做本钱,面不改容;而马大喜欢做大学生,就一直供她到今天。
她是一个寡妇,坐食山崩,为自己打算,省一点也是应该的,但却对我们这么慷慨。
马大事后绝望的说:“恐怕以后十世做牛做马来偿还她,还是不可能。”
我长长叹气。(不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
“妈妈为什么待我们那么好?”
“她平时都似观音菩萨,你看她对老胡师傅他们多好。”马大说。
“她是基督教徒,别说她像观音。”
马大想起来,“趁老胡师傅在,我们问问他。”
“问他什么?”
“关于粉艳红的事。”
“他不会说的。唉,我头痛,亚斯匹灵呢?亚斯匹灵。”
老胡师傅还是来了。
老胡师傅几乎每天都要来喝龙井,吃点心,一下没一下的调着二胡,乱拉些曲子,半合着眼,老了,也许是张不开眼睛,也许是不想看那么多。
我与马大端了椅子,使个眼色,坐在他身边。
他微笑,“两只小猴子,想要什么?”
我赔笑,“老胡师傅仍然是玻璃心肝。”
“小哈你最猴,”他眯眯笑,“小马还听话些。”
在他口中,我姊妹俩成了小哈跟小马。
我开口,“老胡师傅,明人跟前不打暗话,妈妈前几日跟我们揭露,我俩不是她亲生的。”
老胡师傅一震,手中的公尺何士顿时停下来。他仍然低着眼,不发一语。
“本来可以问妈妈,但是妈妈一提往事就哭,所以只好来问你,老胡师傅,你可得好好说与我们听。”马大说。
“你们想知道什么?”
“粉艳红的事。”我抢说。
“艳红?她本名小红,进班子时十三岁。”他停一停,“一向洁身自爱,守身如玉,一晃眼十五年,直到遇到殷少爷,应了前世的劫数。”
我谨慎的说:“老胡师傅,我们这一代无论如何,是不信劫数报应这种事的。”
他不说话,随手又玩起胡琴来。那声音嘶哑,马大在一旁偷偷又流下眼泪。
老胡说:“你们生下来之后,我们眼见是一对女孩儿,又瘦又小,也不再向殷家报信,而粉艳红,只挣扎着上台,与三妹姐演过一出《杜十娘》,就倒下来了。”
“她不是自杀的吧?”我伤感的问。
“艳红?”老胡干笑数声,“艳红不是那种人。”
马大问:“那个殷若琴,一直没有再出现?”
老胡低低说:“爷们玩也玩过,不过是图个新鲜,事后还不是没事人一般。你们两只小猴儿运气好,碰见好心的三妹姐,比跟亲生的爹娘还强呢。”
“粉艳红,长得可漂亮?”我嗫嚅问。
“跟小马一个印子,你说整不整齐?”老胡师傅说。
我看看马大,此刻马大双眼虽然有点红肿,一管鼻子,还是永恒地挺秀,嘴唇有棱有角,标准鹅蛋脸,她一直是个大美人,不过一家子瞧惯瞧熟,不以为奇。
老胡说:“这里有张照片,你们看去。”
我们自老胡手中接过一张残旧的焦黄甫士卡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梳长辫子的少女。
老胡说得没错,跟马大一个印子,只是她面孔上凝结着股冷傲之气。
比起她,妈妈是厚相福相得多了。
马大说:“亲生母亲。”虽然这句话没头没尾,我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把照片还给老胡。
也许是像父亲,天性凉薄,不过我记得当年无意中翻到妈妈的戏照,两个人又跳又叫,兴奋莫名,即使失去底片,也还托相熟的摄影师帮我们重新做了照片出来,该修的地方修,该补的地方补,放大了放在床头。
现在我们心理上无法接受已过身的亲生母亲及尚在人世的亲生父亲。
父女三十年后重逢,立刻能够心肝肉的拥抱哭叫,只不过是粤语片中的桥段,我与马大无法做得到。
老胡师傅说:“你们一走,三妹姐就寂寞了。”
我说:“我们不走。”
“人家有财有势,怎由你们不走?”
“现在不比三十年前。”我没好气的说,“况且殷若琴他自己根本有女儿,比我们还大两年。”
老胡点点头,“所以说,三妹姐好心有好报。”
马大说:“老胡师傅,你请喝茶,点心都凉了。”
我与马大走开。
“你看这件事怎么样?”我问。
“惟有装得没事人一样。”马大说。
我完全赞成。但是我与马大的演技都没有到家,在妈妈面前没事人般,一转背就落寞起来。
以前老与马大半真半假地吵吵闹闹,现在两人渐渐相亲相爱。
一个月我们在心惊肉跳中过去,见姓殷的没再来找麻烦,略为心安。
马大照旧上课,我回铺子打点,两人精神皆大不如前。
最近生意奇差,正在没好气,店门被推开,进来一个年轻男人,我朝他上下打量,他也盯着我瞧。
我觉得自己混身毛孔站班,第六感告诉我,他是我的敌人,但他是什么人?我并不认识他。他开口:“殷哈拿小姐?”
我明白了,他是殷家派来的律师。
我立刻回答说:“我姓袭的。”
“殷小姐,你明明姓殷,这是你出生证明书的影印本。”他有点恼怒,将一叠文件放在我案头。
我站起来,“你是什么人?你管我是不是姓裘!”
“我是殷若琴老先生的律师,亦是他的义子,我叫殷永亨。”
“这么说来,你本来亦不姓殷?”我冷笑。
他不出声,看样子像是默认了。
“殷先生,人各有志,不可勉强,你本来不姓殷,为了某些原因,偏偏愿姓殷。我呢,明明姓殷,却为着一些原因,情愿姓裘,你请回吧,不用废话了。”
他沉默下来,不甘心的瞪着我。
我当然也瞪回他,看谁的眼珠子先掉出来。
他是一个黑实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八九岁,穿着深色的西装,给人的印象非常正派与干净,但是他的五官看上去非常尖锐,因此又有点不安分,聪明外露,咄咄逼人。
殷家能有什么好人呢?我握紧拳头,悲愤起来,我的亲生母亲是殷家逼死的。
“殷小姐一一”
“我姓裘。”
“殷老先生病情很严重,你何必拒绝一个老人的心愿?”殷永亨说。
“你以为这样说就可以打动我的心?”我责问他,“当这个老人年轻的时候,他尽挂住风流倜傥,他有没有想到我们母亲临死,我们才两三个月大?他撇下我们三母女,至今二十四年零七个月,现在他要死了,忽然之间想到我们,就招手叫我们见他?没这么容易!换了你是我,你去不去?”
他呆住。
“你快走。”我呼喝道,“否则我放把火烧掉你。”
“殷小姐一一”
我拉开店门,大叫,“警卫,警卫,这里有不受欢迎人物,请他走。”
那个叫殷永亨的人,只好提着他的公事包打退堂鼓。
“走狗。”我在他身后骂。
他转过头来,愤怒的看我一眼,离开。
我连生意也不想做,反正淡出鸟来,不如回家休息,谁知马大比我还先到家。
“你怎么先回来?没有课?”我讶异。
马大恼怒的说:“殷家派了律师来游说我。”
“什么?你也一样?”
“怎么,你那边也有人?”我说,“来找我的是殷家的义子,难道殷若琴没有亲儿?否则巴巴的干吗收养义子?”
“来找我的是黄张陈律师楼代表。”马大说,“哼,还责我以大义,我一转头就回来了。”
“对你的学业没有影响吧?”我担心。
亚斯匹灵这时候走过来,在我身边挨挨擦擦。
“你弄开这只肉酸的狗好不好?”马大使起小性子来,“我已经够烦的了。”
“它肉酸?我看它挺美,比殷家那些嘴脸美多了。”
马大蹲下细细看亚斯匹灵的脸,叹口气,“说得也是。”
她取出提琴,开始演奏。
“马大马大,”我掩耳,“我心情不好,你暂停这天籁的声音可好?”
马大放下琴,“哈拿,我们怎么办呢?”
我与她愁眉百结的对坐。
过了很久,“你去看看殷若琴吧。”她说。
我说:“我们不能老直呼他殷若琴。”
“要我叫他爸爸,万万不能。”马大面色铁青。
我说:“你去看他。”
“我不想勉强自己,我没有勇气,你去,哈拿,去看他一次,完了件事,不然千古罪人总有你我的份儿。”
我低头思量,“我恨他。”
马大疾呼,“真倒霉,哪里钻出这么一个父亲来。”
“嘘,小声,别叫妈妈听见。”
“妈妈到李伯母家打牌去了。”
“再挨一阵子吧,也许殷若琴会对我们死心。”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