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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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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到李伯母家打牌去了。”

“再挨一阵子吧,也许殷若琴会对我们死心。”

“他自己有女儿,干吗还来找我们?”

“我们到底也是他的孩子一一野孩子。”

“哈拿!”

“是真的。”我皱着眉头,“我们是货真价实的野孩子。”

“我不要听。”她扭身走开。

野孩子……02

02

那夜睡觉,我梦见一个女人,有两块面孔,正面是妈妈,后面是粉艳红,吓得我一身冷汗。

醒来我倒了杯冰水喝。

也许我们福薄,应享受的全部享满,现在到吃苦的时候了。

明明是孤儿,日子却过得像千金小姐,如今苦难来临,手足无措。

我摸到妈妈房去,伏在她身上,一声不响。

“马大吗?”妈妈朦胧间问。

“是哈拿。”我低低答。

“两个长得真像。”她叹气,“睡不着?”

我不出声。

她开亮床头灯,“殷家有人来找过你们?”

我点点头。

“平日你脾气比马大坏,但是马大决定一件事,反而没有一点转弯的余地,看情形还是你去走一趟。人都要死了,还有什么恩怨?况且都是上一代的事。”

我仍然不出声。

“他是很爱你母亲的,可惜天性柔弱,听说也寻过死,被救回来,看得很牢,实在是跑不出来。”

我微笑,很凄苦的说:“这种故事我是不会相信的。”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妈妈咳嗽两下,“你哪晓得我们的苦处,打仗的时候,眼巴巴看着亲人患痢疾霍乱这种小病死夫……只要一点点药,但除出鸦片,什么都没有,你哪里晓得。”

我伏在她枕头边,“但愿我一辈子都不要晓得,我便是最幸福的人。”

“唉,我跟你说这些话干什么呢。”她靠起身来。

“妈妈,吵醒你。”

她笑:“哈拿,你这可不是转性了?几时见过你不好意思。”她推我一推。

“妈妈。”我把脸埋在她手心里。

“听妈的话,回去一次,去看看你爹。”

“他们再来烦我的时候才说罢。”

“你妈没念过书,”她在说自己,“但也听过一首诗,‘是非成败转头空,几度夕阳红’,大概是说谁是谁非一下子就过去,能耐得多少寒暑?”

“是的妈妈,睡罢,天很凉了。”

妈妈咕哝,“也该凉了,热足九个月。”她翻一个身。

我替她掩上房门。

我独个儿坐到天亮,生平第一次彻夜不眠。我与马大都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二十四五岁的人像孩子,整天喧哗,毫无心眼,幼稚得可笑,一半故意诈颠纳福,为什么不呢?生活中充满苦难,许多女人二十四岁己是三子之母,身体膨胀如水桶,整天在厨房的油烟中渡过,孩子们哭哭啼啼,了此残生。

我与马大永远是孩子,到三十岁也不老,活在无忧无虑的国度……此刻,此刻也受到打击了,我有种感觉,我们的生活无法恢复旧观。

一个星期后,我坐在店内,看见那个叫殷永亨的好人在玻璃门外徘徊。

我盯着他,终于他推门进来。

我问:“想买什么,先生?”

他很尴尬,拿我没法。

我取毛衣出来,“选一件给女朋友,这件紫色最好看,适合白皮肤。”

他说:“我发誓不知道你们母女遭遇到冷落。”

“七百八十块,打个九折给你,”我说,“买下它吧。”

“殷先生的病是不会好的了,”他放下一张卡片qi书+奇书…齐书,“你有空去瞧瞧。”

我说:“替你开帐单好吗?”

“好。”他无奈的说。

但是嘴角仍然带有许多的恼怒。

我把那件毛衣包好,递给他。

他接过,本来我已预备软化,谈判,但是他不识好歹的加了几句话:“小姐,人会死,死了你再想见他就难了,现在不是闹意气的时候。”

我的火又冒起来,这张乌鸦嘴,说不出一句动听的话,事情都是他弄僵的。

“你少说一句好不好?”我瞪着他。

他皱起眉头离开。

我有种想法:他根本不想我回殷家,他是义子,殷若琴遗嘱上应有他的名字,我与马大一回去,会不会减轻他的得益?嘿,最不想得到殷家财产的人,恐怕是我与马大。

我还有点好奇心,马大,她决定不闻不问,就能做得到不闻不问。

我取起那张卡片看,碧水路九号。

这家人该住黄泉路。

妈妈问,“你见过那姓殷的孩子?”

“见过。”

“那孩子一表人才。”

“什么?”我张大嘴,“他?一副师爷相,我对他没好感,好端端干吗跑去做人义子?还不是想拣便宜。”

“是殷若琴把他自孤儿院带出来正式领养的,那年他才三岁,他知道什么?”

“谁告诉你的?”

“他自己。”

“他要博取同情心罢了。对于这世界上的人与事,我一概不信外表所见,妈妈你心地太好,你想想,殷若琴这种人,亲生女儿尚且离弃二十四年不顾,他干吗巴巴的收养一个孤儿?”

“也许他有苦衷。”妈妈说,“你不能太肯定他是坏人。”

“我不相信,”我仰起头,“尤其不信那个殷永亨。”

“你去一次吧。”

我懊恼的答:“让我想一想。”

“别想太久。”妈妈恳求的说。

在我想象中,殷若琴虽然躺在床上,但是还穿着那种豪华的织锦晨褛,由婢仆服侍着饮食——再病也还是奢华病。

不过我怕他死,我很犹疑。

殷永亨那小子有点道理,要是殷若琴一死,我永远见不到他,谁知道我将来是否会后悔呢?

我惟一可以商量的人,也不过马大。

马大说:“我们找李伯母谈谈。”

“自家的事,不好意思渲染得那么大。”

“李伯母与老胡师傅知道的事,只怕比我们多一百倍。”

李伯母应邀出来,她境况是大不如前了,仍然穿着旗袍套装,料子虽新净,但明显地款式与花样都已过时,手上好些首饰已经失踪,但她还一直笑。

“做人不能认真,做戏却一定要认真,”她说,“做人太苦,你们小孩子不懂得,做人实在太苦。”她仍旧笑着。

过很久,她问:“你们想知道些什么?”

马大说:“哈拿想去瞧瞧殷若琴。”

“唉呀,你们如何直叫他名字?”李伯母说。

“费事扭扭捏捏,”我说,“又无法叫他爹。”

李伯母叹口气。

“去见他也是应该的,怕什么,怕他们吃掉你?哈拿,你也不是省油灯的。”李伯母朝我眨眨眼。

我们笑出来。

我已经决定去一次了。

“碧水路在郊外吧。”我问,“是背山面海的一条路,我可以自己开车去。”

“你呢,马大?”李伯母问。

“我不去,有哈拿是一样的,我们长得像,见一个等于见两个。”

我微笑,“像是像,不过马大漂亮得多。”

“去一个也够了。”李伯母说,“虽说他妻子过了身,但到底有女儿,有义子,你们讨不到什么便宜。”

“什么,他原配夫人不在了?”我问。

“嗯,三年前的事,所以他离开马来亚到香港寻找你们。听说同他一起还有他的姊姊,那姊姊有一个儿子,也跟他很接近。”

“这么复杂!”我与马大一起说。

李伯母数着手指,“他与你姑姑,你表姊,表哥,还有过房表兄,也不很多人,都是嫡亲。”

我说:“只是去看一看,管他有多少姨妈姑爹哩。”

“对了,豁达一点。”李伯母说。

马大好奇,“他的女儿漂亮吗?”

李伯母笑,“到底是女孩子,急着要同人比。没见过,不过自小在英国寄宿读书,一直到大学毕业。马来西亚人很喜欢把子弟往英国送。”

“那个侄子呢?”马大又追问。

“像他舅舅,很风流倜傥,此刻与他表妹打得火热。”

“表兄表妹,可以谈恋爱吗?”我很怀疑。

“怎么不可以?”李伯母笑,“你们这两个孩子!”

我与马大沉默一会儿。

“殷若琴当时对你们母亲是很好的。”李伯母说。

马大苦涩的说:“后来不好了,但后来是很重要的。”

那夜我们坐在客厅看电视,马大问我,人怎么会变心。

“不知道。”我说。

“变心会害死人。”她说。

“因人而论,谁变心都害不死我。”

“你别嘴硬,到那个时候,头一个死的是你。”她笑。

我放下亚斯匹灵,“明天我去殷家。”

“祝你好运。请你记得每一则细节,我很想知道。”

“嗯。”

我并没有预先通知殷家,自己开着车就去了。

碧水路风景之幽美,难以形容,离市区虽然远一点,但是值得,每天下班,独自驾车回家,就已经够松弛,当然,住在灵秀地的未必都是清秀人。

到了殷家大门,发觉他们家的布置十分别致,园子里种植棕搁树,美人芭蕉开着斗大的红花,充满热带风情,大门用袖木造,雕刻花纹图案。

门打开,女佣问我是谁。

我说:“裘哈拿。”

她关上门,前去通报。

真鬼祟,应该请我进去坐下才是,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是独行大盗?他们也太小心了。

过了十分钟,另外有人来应门,用很亲昵的声音问:“是哈拿吗?你终于来了。”

门打开,是一个年轻人,跟殷永亨差不多年纪,但活泼得多,穿着考究,颜色配搭得十分舒服时髦,一眼看就知道他走在时代的尖端。

我向他点点头。

“舅舅等你好久,哈拿,天天早上问:‘我那两个女孩子呢?’晚上又问:‘我那两个女孩子呢?’”

他学得活龙活现。我冷冷看他一眼,我对他的印象比对殷永亨略佳,但圣人的话我一向相信,夫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

“对,我还没介绍自己,”他说,“我叫梅令侠,是你亲表哥,我的妈妈同你的爸爸是一个父母生的。”

真亲,我跟这个人就此发生血源关系,不可以分割,但情感上,他是陌生人。

“医生在楼上,你坐一会儿,立刻可以上去。舅舅会很高兴。”梅令侠说。

梅令侠长得很英俊,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在家呆着,也这么打扮,我也无暇欣赏他的衣服鞋袜,呆呆的坐在偏厅。

殷宅的内部完全用酸枝家具,衬着巴的蜡染布的窗帘,别有风味,一看就知道宅主人是南洋华侨,土朴但不俗,地方宽敞,气氛悠闲。

梅令侠说:“我妈妈来了。”

我转头,看见一个穿黑的中年妇女,面貌很端正,双手拢在身前,一点表情都没有。

“叫我梅姑姑好了。”她的声音像是灵格风录音带般平板。

梅姑姑,我想:多么戏剧化的名字。

她瞪着我,“你爹传你一个多月,你明明在香港,为什么不来看他?”

我不出声,甚觉她多余。

梅令侠,她的儿子,连忙打圆场:“哈拿也许要经过一番矛盾才能决定来见父亲。”

我对这家伙肃然起敬,他倒不是一味胡来,单靠一张嘴的,看情形他颇用过一番心思,知道我们家的背景。

我冷冷的看着梅姑姑。坦白说,如果人可以选亲戚,我情愿老英姐做姑姑,老胡师傅做舅舅。

“哈拿?”梅姑姑当下皱一皱眉头,“你们家是什么教?”

“基督教。”我答道。

“我们信天主。”梅姑姑说,“是不是,令侠?”

他儿子很尴尬。

梅姑姑以观望异教徒般的眼色上下把我扫瞄一轮,“跟我来。”她严肃的说。

我偷笑,她大概连吃饭如厕都抱着这种神圣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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