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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份祭奠一别十年的子泫。“子泫,”玉安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我答应了你会好好地活下去,我做到了,也建起了我们的曼陀罗山庄。可是山庄里没有你的身影,却永远是那么空寂。你曾说过,你的魂魄日日夜夜都会陪在我的身边。此时此刻我的思念你也听得见吗?”
水中青荇间恍惚飘荡着十几年前那个笑容如春风般少年的脸。望着漂荡远行的纸船,玉安垂目在溪水洒下一杯杏花酒,嘴角露出一丝恬静的笑。
第二份是漱雪为蘅冰准备的。这位她从小疼着、爱着、让着的妹妹,终究沿着自己选的路走到了尽头,成了她心头永远挥之不去的遗憾。薄酒一杯,未有一言,小船在溪水里漂游,一直漂到很远的地方。
第三份,玉安帮着祈鉴一起从篮子里取出来。纸船的身上用小楷写着祈钧的名字。谁又曾想到当年曾经夺走正阳的生命,折磨过玉安和祈鉴的病症,竟是医史上无药可医的疾病?玉安和祈鉴在漱雪的照顾下已渐渐康复,可祈钧却终究无药可医。
十年光阴。皇宫中金銮宝殿上的那个人依然是一代明君,他的治下依然贤相辈出,歌舞升平。只是在深夜寂静时,他也必定依旧寂寥孤单。而皇后依旧是一位贤明的皇后,她为后宫和朝廷所作的贡献已足以和先前的刘太后媲美。而许承佑在她的*下早有了更大的出息,还因精进了指南磁针和刻漏漏壶而被擢升为正六品高品都知,俸禄可比万户县令,在严格限制内侍品级的本朝已近极致。
高高在上却冷落寂寥的宫廷是他们的命运,正如玉安、祈鉴他们的命运是这草长莺飞、悠闲自在的江南。
笙平早在多年前已经由祈鉴和玉安做主嫁给了十里地外的一个读书人,做着小生意,膝下已有一对龙凤儿女承欢。每逢年头岁接,笙平总会前来和玉安、漱雪闲话家常,亲如姐妹。
玉安将一枝茶花放在一只小小的帆船上,小船上没有姓名。在她的心里,却刻满了她牵挂的所有的人的名字。
正当她陷入沉思时,在一旁捉迷藏玩耍的玉茗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河滩上裹着泥沙的水溅了她一身。
“娘亲!娘亲!”玉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她的身边,惊喜地从身后掏出一枝茶花递到她的面前,“你看!纯净的宝石蓝!”
玉安接过那枝茶花,只觉得呼吸都静止了。那朵茶花的边缘已经磨损,但花心却完好如初。光洁的花瓣是一抹深幽的蓝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淡淡的光彩。
“你是从哪里拿到的?”玉安拉着玉茗问。
“我在溪边捡到的!”玉茗拉着她走到一处搁浅在岸边的纸船旁。
依据船身上的名字,玉安找到了那枝茶花的主人。这是一位往来于江宁和扬州的秀才,这朵茶花,就是他在江宁的普渡寺求菩萨赐予功名时得来的。
“普渡寺的小师傅们都擅长种茶花呢!手艺也和夫人您不相伯仲。只是这普渡寺的茶花却和曼陀罗山庄的生了同一个毛病,只能在江宁府上栽种,一出了江宁府,一天都活不成的!”
三天后,玉安登上了前往江宁的马车。祈鉴和漱雪欲同行护送,但考虑到漱雪的身子日益重起来,玉安便谢绝了,带上盘缠和那一日也离不开她的鬼丫头玉茗,向着那曾经令她魂牵梦萦的江宁行进。
“娘亲,江宁是个好地方吗?”玉茗好奇地问。
“是的,那是一个好地方。”温柔地抚摸玉茗的头,玉安微笑着回答。脑海里回想起许许多多年前在万春阁里,她的“娘亲”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那时候,哥哥带着我上山砍柴。每到春季,山坡上开满了茶花,白的红的都有。我很淘气,常常躲在茶花丛里,哥哥怎么都找不到我。我们回去的时候,便采一朵戴在头上。每次只采一朵,其余的,就让它们留在枝头,等着别人采去”
多少年过去了,当她已经习惯听玉茗甜腻的一声声“娘亲”时,这个词对于她而言,终于具有了温暖的含义。
“娘亲,我们为什么要去江宁呀?”玉茗又缠着她问道。
玉安的脸上充满了向往,“因为那里的师傅能够种出*的‘子卿心’呀,娘亲要去向他们学习本领。能够在曼陀罗山庄里种出‘钟陵风雪’和‘子卿心’,这是你爹爹最大的心愿!”
“娘亲,你为什么要把这两颗棋子缝在我的荷包里?”玉茗轻轻抚摸着荷包里的那两颗滑滑的、凉凉的、亮晶晶的玉棋。
“因为娘亲爱玉茗呀!戴着它,你就永远是娘亲心爱的、捧在手心的小宝贝。”玉安抚过她的头,亲了亲她红扑扑的面颊。
站在普渡寺的山脚下,抬头仰望,山高耸入云端。从山脚到山顶只有一条窄窄的路,路上却挤挤挨挨全是行人。穿过茂密的竹林和溪谷,山上遍地都开满了各色的茶花,粉色、桃红、火红、雪白蝴蝶和蜜蜂在花丛飞舞,令人目不暇接。
“娘亲,娘亲!”茗儿惊喜地环顾四周,“这里好像咱们的曼陀罗山庄啊!”
“是啊。”玉安也惊喜地赞叹道,“看来我与这普渡寺,竟然有几分奇妙的缘分!”说罢,她带着憧憬,和玉茗一起加快脚步向着山上走去。
普渡寺里香火鼎盛,青烟袅袅。玉安和玉茗沿着茶花的踪迹,一路向着寺庙的后院走去。简陋的茅屋,破旧的柴门,庭院中到处是各色的花钵和花种。浅浅的天蓝,深深的海蓝,魅惑的宝石蓝各色花朵令她目不暇接。她一朵一朵地看着,品着,揣摩着,满怀着激动与快乐,流连于那一片蓝色的芳醇之中。
思绪陡然回到了十六年前朱紫阁的屋檐下,小小少年站在阳光下含笑看着她的情景。当时的时光恍如梦境,却在这些年的日夜里变得越加清晰。
低矮的茅檐下,摆着一个小小的木头书案。上面整齐地陈列着笔墨纸砚,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未干。玉安蹲在那纯若碧天的蓝色茶花跟前,泪水滚落眼眶,尘封十六年的记忆如风云般翻滚。
陡然风起。那张宣纸便随着风卷了起来,一直向着外面飞去,玉安立刻朝着那张写满字的纸追去。那张纸飘飘荡荡,轻轻越过柴扉,飘到了后院的墙外。玉安急忙拉开柴门要追出去,面前却站着一个人,身材秀颀挺拔,安安静静,挡住了她的去路。
青色的布鞋,天蓝的衣裳,深褐色的拐杖。再向上,便是一张俊逸的脸,鼻子高挺,面颊光洁,眼若星辰
那张飞在半空的纸终于飘飘荡荡落下,她和他一起伸手接住了它。笑容像花儿一样在她的脸上绽放,眼泪疯狂滚落,落到了那么短,却那么熟悉的四行字上:
景物诗人见即夸,
岂怜高韵说红茶。
牡丹枉用三春力,
开得方知不是花。
惊喜使他的眼中噙满了泪水。他轻轻仰头向着耀眼的白日,将手中的拐杖扔向遥远的天空。拐杖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静静地落在墙外遥远的光影之中。
他一步一步向着她的方向,艰难地挪动脚步,直到抓住她不再华丽却依旧清新的衣袖,握住她不再青春却依旧柔软的手,吻上她不再忧伤却泪水泛滥的面颊。
冬尽春来,山茶花挟桃李之姿,松柏之骨,沐寒而盛。生在后苑,长在宫廷,穿过一道道禁门,越过风风雨雨的山坡,终究走到了一个大大的世界。
从此江南大漠,碧落黄泉,他们再也没有分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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