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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叠得了,字写得了,一行人便踏着夜色下楼,寻到十字路口。凌飞发现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这里烧纸,没有火盆,烧着的纸灰随着夜风四处飞舞,有些还带着火光,像黑暗中的萤火虫。金子妈用筷子在路边的土地上画了两个圈,说是一个圈给自己家,一个圈给凌飞家,然后凌飞就蹲下来跟着他们学,先是烧几张纸扔到圈外,意思是打点打点小鬼,免得阻挠钱送到亲人们手上,打点完了,才开始在圈里面烧,也不用什么技巧,就是一叠纸一叠纸的烧,一次不能放进去太多,不然容易沾到地面上的雪水,那样就烧不着了。剩下的就是说话,其实说得也不怎么漂亮,就是什么妈妈给我你送钱来了你要在下面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还有保佑你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什么的,但,很实在。
凌飞没经历过这个,一开始怎么都开不了口,直到快烧完,才用自己都听不太清的声音咕哝:“妈,我给你送钱来了,我现在在沈阳,我刚在朋友家吃完元宵,我挺开心的……我想你……”
金云海早把该念叨的念叨完了,这会儿蹲在一旁看着爹妈往火堆里递纸,顺带侧着耳朵把凌飞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微微转头,凌飞的侧脸连同火光一起映在了金云海的眼睛里。那是一个金云海没见过的凌飞,安静,忧郁,还带点儿小孩子般的天真。金云海觉得有一只小手偷偷潜入自己的身体,慢慢探索到心脏,倏地摸上了一下。因为猝不及防,心跳便乱了,噗通,噗通,变成,噗噗通,噗噗通。
不知是不是受了正月十五烧纸的影响,回到金子家后一连几天,凌飞都梦见了老妈。在一个不算太冷的清晨,凌飞就把这事儿和金云海说了。
彼时金云海正在厨房里煎鸡蛋,听见这话,便想到了凌飞烧纸时的碎碎念,不禁心生感慨,这得是个多溺爱孩子的妈啊,一听儿子想了,马上进梦里来看望。不过嘴上却是一片唯物主义:“你那是想她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凌飞深以为然,捧着抹好沙拉放好火腿就等金云海那煎蛋出锅的面包片,自言自语:“捡日不如撞日,等会儿我去给她扫墓,上新年的第一柱香。”
金云海端着煎蛋盘子出来,正好听见这话:“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凌飞摇头,那模样就好像夫子在说“非也非也”:“你太不了解我了,我通常想一出是两出。”
金云海淡定落座:“那把第二出也说了吧。”
凌飞露出抱大腿前的招牌微笑:“车借我开一下呗?”
凌飞这一借就借到了城郊,还附带个司机,因为他遍寻不到驾驶证,后来灵光一闪,哦,可能是忘家里了。金云海好端端的嘛事儿没有,愣是顶着寒风载着凌飞来了个城郊半日游,去路都开了一半依旧愤懑,没好气道你怎么不把脑袋也忘家里!凌飞苦下一张脸,说没脑袋怎么出门,多难看。金云海半管儿血又没了。
不过金云海那点儿愤懑到了墓园也就发泄得差不多了,及至下车立于瑟瑟北风里,最后一点渣儿也随风飘散。
对于这个墓园,金云海并不陌生。因为姥姥和姥爷都葬在这里。奶奶因为去世得早,那时还没有这座墓园,便葬在了山上,爷爷更早了,直接把热血撒在了朝鲜战场,后来只好拿些衣服放在奶奶的墓里,算作合葬。所以既然来了也别打酱油,凌飞去找妈妈,他来祭长辈。
不过直到金云海搜肠刮肚再找不出什么话跟姥姥姥爷唠,抬眼望去,凌飞依旧站在遥远的东北角,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把他从头罩到脚,但还是瘦。其实凌飞也就大在骨架上,金云海回忆起那夜的扛醉鬼,浑身上下没二两软乎肉,倒是被对方的骨头硌得生疼。
待走近,金云海发现凌飞就是站在那儿,不说话,也不动,只静静看着墓碑。
“跟你妈相面来了啊。”金云海淡淡调侃,弯腰把花和水果又摆了摆正,方才站好,礼貌地鞠了一躬。
起身,发现凌飞不看墓碑改看他了。金云海皱眉:“干嘛?”
凌飞很认真地问:“你不说点儿什么?”
金云海半张着嘴,想询问,又发现实在无从问起,再看凌飞,对方眼睛里分明闪烁着“你懂的”。金云海咽了咽口水,又下意识后退半步,头顶一排麻雀叽喳喳飞过,他悟了。
立正,站好,微微颔首:“阿姨好。”
凌飞露出满意微笑,终于收回视线继续对着墓碑了:“妈,这是我朋友,一个很好很够意思很……照顾我的朋友。”
金云海皱眉,那小手又来骚扰他的心脏了。
“但是他脾气不好,嗯,不太好。所以妈,你记住他的样儿,要是有小人想害他,你就保佑他,要是他欺负我,你就保佑我。”
心跳恢复= =
凌飞又碎碎念了一小会儿,才心满意足。然后从怀里摸出张照片递过来:“这就是我妈。”
金云海不知道凌飞干嘛把照片给自己看,但人家都递过来了,他只得顺势接过,不过照片上的女人,却是真的漂亮。那个年代没有PS,所以相片上的美,就是纯粹的美了。细细去看,凌飞其实很像他妈妈,除了鼻子,其余眉毛眼睛嘴巴甚至整张脸的轮廓,都透着一点点秀气,平日里不觉得,这会儿看了照片,才觉出来。
“好看吗?”凌飞忽然问。
金云海把照片还回去,实话实说:“好看。”
凌飞笑了,把照片收回里衬口袋。其实他也不知道干嘛要把照片给金云海,仿佛就是为了要这两个字——好看。但也只是要金云海的,换做别人,他根本不会让对方看。再往上一步,根本不可能让对方来陪着扫墓。只有金云海,这个人不是外人,是真朋友,不是什么张三李四阿猫阿狗,是金子。
出了正月,就是二月二,凌飞威逼利诱金云海跟自己一同去了据说沈阳最好的美发沙龙,然后不到半天,两条巨龙便精精神神地抬了头。
人一精神,自然也就有了干劲儿,凌飞原想着终于可以甩开膀子投入新一轮的游戏征战——之前破事儿一件接一件弄得他都没心情了,却不想金云海比他还快,一句政策明朗冬眠结束,直接甩开膀子上班儿去了。朝九晚五,作为老板,其规律得恐怖。
彪悍的心理素质让凌飞叹为观止,遥想当初他跟周航闹那阵儿,说茶不思饭不想是矫情,但折腾可是只多不少,用东北话讲,就是闹妖儿,各种闹,花样疯,当时要有个支点,他能把地球掀过来。
金云海是谁啊,火眼金睛,三两下就看出凌飞的膜拜之情了,特意挑个休息日,坐在沙发里一手烟一手茶给凌飞讲起了道。
凌飞对金云海的“道”有心理阴影,听十句能有九句半从耳朵里飞出来,但就那剩下的半句,足够他回味了。金云海说谁离了谁都能活,还要活得更好。金云海说被甩了伤心了还搭上后半生,犯不上。金云海说人得往前看。金云海说你也别成天晃荡了,找点事情做。
凌飞听着,把头点成了小鸡啄米。不是敷衍,确实受教了。他疯玩儿了这么多个年头,第一次觉得心里不再发空,有那么点儿活着的滋味了,不飘,不恍惚,踏踏实实的。
其实不用找,等着他去做的事情有很多,往远了讲有给凌老头儿养老,往近了说有自己那半死不活的公司。
但那些都在深圳。
而他,好像不太舍得回去了。
第 45 章
金云海重新变回金老板,凌飞却还是那个凌小飞。找点事情做是可以的,发奋也不是不行,但他自认是个有始有终的人,既然说好了要在这里过冬,那么其他一切不管是不是浮云都要等到春暖花开之后再说~(≧▽≦)/~
可是没了金云海的白天实在无趣得紧,所以凌飞大半时间都消耗在了外面。东晃晃,西晃晃,吃吃这个,瞧瞧那个,但凡看见新奇东西都得尝试一把,没俩礼拜,就把沈阳这块大陆的地图全开了。
二月末的时候,沈阳迎来了气温回升。凌飞欢天喜地脱掉羽绒服换上有型有款的风衣,结果出去得瑟没两天,三月飞雪了。雪后冷空气卷土重来,比之三九天都丝毫不逊色,凌飞作为一只恒温动物,对于大起大落的气温实在有点吃不消,尤其酷寒骤然到来的时候,他还穿着薄呢外套立于寒风里忘我地围观烤地瓜,于是那之后蜗居在家里哼哼了两天。
金云海从来不是个知冷知热温柔哥,此君毕生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在你打寒战的时候再扇上点阴风,在你汗如雨下的时候再递过来热水。所以瞧见凌飞萎靡在沙发里哼哼唧唧看模特大赛的时候,该同志的第一反应就是露出邪恶而满足的微笑:“让你得瑟,感冒了吧。”
在金云海看来,感冒实在是屁大点的事情,基本不对美好幸福的生活构成任何影响,所以嘲笑凌飞的时候完全没任何愧疚,并微妙地生出点儿痛快,因为他实在看不惯对方大冬天穿得黑天鹅似的满世界骚包,他都不用实地考察,就可以断定黑天鹅所到之处必得人人侧目,十个回头的里还得有五个迟迟留恋不愿收回视线。你说这大街上本就车来车往拥挤不堪人如潮水了,你还拽着人视线不让往前看,不明摆着影响交通破坏社会安定和谐嘛。
金云海那心思都拐成山路十八弯了,凌飞就是有霍金的脑袋也不可能理解,更何况他这会儿顶在脖子上的还是原装。所以一听金云海那话毛儿就竖起来了,腾地一个鲤鱼打挺,造型顷刻间从贵妃醉酒变成穆桂英挂帅:“谁他妈感冒了!”
金云海挑眉,摆明不信。
凌飞就回瞪,走着瞧。
其实那个时候凌飞还真处在感冒的前期阶段,脑袋有点晕,嗓子有点痒,鼻涕在鼻子里跃跃欲试,但这一和金云海杠上,身体各处细胞立刻变成了360,防火墙立得那叫一个岿然不动,没两天,愣是把感冒的幼芽掐死在了摇篮里。
金云海那叫一个叹为观止,长这么大头回相信了人的潜能无极限,尤其是跟别人叫板的时候。
这一次的冷空气来得猛烈而持久,仿佛知道自己要为这个冬画句号了,所以格外发力。已经露出近一半原色的地面又被重新覆盖住,灰蒙的天,雪白的地,骇人的冷风,交织成三月里的主旋律。
这天金云海照例七点起床,照例洗漱完毕下速冻馄饨,照例趁着煮馄饨的当口去终结凌飞的睡眠。最近他都是这么干的,抱着我不睡懒觉天下人就都不能睡懒觉的阴暗心理,打着快起来哥给你做早餐啦的光明旗号,把青菜虫从卷起的菜叶儿里抓出来。
刚起床的凌飞就像服务器不给力的视频网站一样,总是需要缓冲很长一段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眨巴着懵懂的双眼愣愣看着金云海,淡淡的眼底,像最清澈的湖水。然后金云海就会觉出一点点小愧疚,直到对方缓冲完毕开始咆哮谁让你叫老子起床了啊啊啊,这愧疚才会在耳膜的微痛里烟消云散。
今天亦是如此,整个流程按部就班,直到凌飞瞅着馄饨碗迟迟不动筷。
“咋了?”金云海没整明白,他以为凌飞早该产生“清晨被挖起来依旧淡定自若抗体”了。况且他也不是随便给谁都下厨的,包子都没过这待遇,沈锐原本有,但人家不稀罕,所以凌飞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第一个捧场的,尤其前两天还夸了句,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