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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候,他就会回来了吧?半年可是很长很长的时间
蒋擎还是不说话。
「你知不知道我的篮球打得很不赖,你回美国帮我带一双小尺寸的乔登篮球鞋好不好?如果能再买一颗篮球送给我就更好了。」
篮球?她这种小个头根本是让人家打着玩的,还是乖乖待在家里腌芒果青吧。想是这样想,他依旧保持沉默。
「听说美国的热狗又便宜又好吃,下次你回来带一大包好不好?我们在院子里面举办烤肉大会?」
蒋擎受不了了,终于停下脚步,转头看她。
「你是跟来要礼物,还是想跟我说再见?」
「要礼物就是为了不想说再见嘛。」嘟着嘴,她轻轻说。
没有心机的她,一下子就露了底,看向他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
「笨蛋。」
他开口,忍不住地伸出大掌将她的头揽进怀里。
他再没说其它的话,但小今认定了他的动作,那个动作的意思就是——笨蛋,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干什么依依不舍。
于是,她在他怀里笑开怀。
她知道,他会回来,会带回篮球鞋、维骨力、热狗和她送给他的倒地铃。
叮铃叮钤,她压两下手铃。
前面没有行人、路上没有来车,她按铃声纯粹为了心情高兴。
蒋擎会回来,肯定会!
茶也清耶水也清呦清水烧茶献给心上的人
情人上山你停一停情人上山你停一停喝口新茶表表我的心
当她扯开喉咙大声哼歌时,突然,一阵不在预期中的天摇地动震撼了寂静的午后光阴。
她的把手没握好,东拐西拐,脚踏车直接摔进路旁的沟渠里。
她站不起来,及腰的水把她的衣服弄湿了,她猛地灌进两口水,挣扎着抓住旁边的水泥地。
她全身都痛,明知道受伤了,却没有时间去检视自己的伤口,因为最可怕的一幕正在她眼前延展。
她眼睁睁地看着路在眼前断成两截,破碎的柏油路面以一种狰狞的面目回望她,她手中握住的水泥沟墙瞬间分裂,路边的树木倒了,轰轰,几声剧响,远处楼房也跟着倒塌。
尖叫声、哭号声,声声打进她耳膜,像深山里的暮鼓晨钟,震撼着她每一根神经。
短短几秒,大地撕裂了自己,世界在她眼前崩塌。怎么会、怎会天地变色?前一刻,她还高高兴兴哼歌,怎么会
终于,土地停止摇动,她踉踉跄跄从沟渠里爬出来,想拉起水渠里面的破烂脚踏车,但使尽了力,却办不到。
放弃了,她跛着脚,往家的方向跑。
外公外婆和妈妈都跑出来了吧?他们家的房子很坚固,外公常常自豪说,他的房子没有偷工减料,都是用最结实的钢筋水泥盖起来的。
没错,她的家才不会有事,她得快点回去,免得外公外婆担心,妈妈一定又要念她是野猴子了,太热天的不在家里待着,成天往外跑。
跑着跑着,看见路断了,她得手脚并用,绕远路、攀爬着变成小山谷的柏油路才能回家。
回家怎么变得困难重重?
她恐慌忧郁,在心底重复呐喊:妈妈别担心,我在这里,我没事,我马上回去!
人家都说母女连心,妈妈一定可以听得见她,一定知道她平安无事。
小今越跑越触目惊心,阿发嫂家的房子全倒了,娇姨家半倒,连洪伯的警察局也夷成平地。
她应该停下脚步去看看他们需不需要协助,但是,真对不起,她没办法呀,她得赶快回家,让外公外婆看到她,好小孩不能让长辈替自己担心。
她越跑越快,小腿上面婉蜒着几道红色鲜血,细细地、密密地交织,像张网子,网住了她前进的脚步。
跑啊,再跑快一点,不久就可以看到家了!外婆肯定会站在门口等她,妈妈绝对会着急得跑到外面大喊小今、小今
「妈妈,小今在这里,再等一下下我就到家了!」她对着空无一人的道路大喊。
倏地,她停下脚步,发怔。
通往家里的小径断成好几截啪地,她的神经也跟着绷断了。路变成这样,那家呢?家还在吗?
阿发嫂的家、娇姨的家小今的家
不会不会的,她猛摇头。对啊,她在想些什么啊,她的家没有偷工减料,是外公督军,一砖一瓦慢慢盖起来的,怎么会禁不起短短几秒的震动?对啊对啊,幸好他们家的房子是钢筋水泥、真材实料,地震水灾风灾通通都不怕。
房子没问题的,是外公太固执,她早就跟外公说得到乡公所申请马路拓宽,都是外公说这条路只有我们家的人会经过,干么把路拓得那么大,浪费国家公帑。
瞧,她是对的吧,路断成这样,下次舅舅、表哥们回来,车子肯定开不进去。
她爬过路边的果园,从那里找路回去,很多树都倒了,未熟的果实落了满地,她非得发挥她小猴子的超高本领才能穿山越岭,回到家里。
待会儿她要跟外公炫耀,谁说当小猴子不好啊?
她一面爬一面自言自语,她有很多话要跟妈妈讲,如果妈妈担心爸爸回来找不到路的话
她摸摸口袋里的存款簿,很好,还在,她愿意把钱贡献出来,再盖一条一模一样的路,到时,爸爸就不会迷路了。
终于,她回到家里了,正要松一口气,可是摆在眼前的,那个让她引以为豪的家怎会变成断垣残壁?断垣残壁那个断垣残壁是她的家吗?会不会她绕错了路口,走错方向?
视线扫过,她看见木头做的、被砸得稀巴烂的小鸟信箱,看见被房子压垮的桑树,镂花栏杆变得歪七扭八,两层楼的房子倾倒
「妈!」
霍地,尖锐的大喊从她喉咙里爆出,她从不晓得自己的声音这么可怕,她害怕、恐惧,无助的颤栗在她全身各处发作。
「妈!」她放声大喊。
回应她的,是一片死寂。
头靠在飞机窗上,几千公尺的俯视,小今再也看不见故乡家园,窗外只有白茫茫的云层,隐住她的思念。
半个月,她恍恍惚惚的活过来了,却仍然没办法把那些画面做一个完整的串连,只有偶尔,一个画面跳出来、一个画面跳出来,刺激着她的痛觉神经,扯紧她的心。
妈、妈她双手用力扒着,那些砖啊、石啊,那些她以为可以保障家人安全的钢筋水泥,无情地覆盖住她的亲人。
它们摧残着她的手心、五指,鲜血渗出来、疼痛越来越重,但她只是一心一意想着,石块下面的外公外婆和妈妈,更痛、更无肋。
「外婆再忍一下,小今来救你」她没有权利哭,她死咬住唇,恨恨的掘着、挖着。「外公,你在哪里?你叫叫我,让我听见你好不好?」
她喊了又喊,喊不出他们的回应,是晕了、厥了,还是他们埋得太深听不见?
不、不,不会死的,通通不会死啦!外公外婆最疼她,舍不得丢下她,妈妈知道她胆小,不会独独留她对,他们不会死,小今还小,还要他们照顾。
「妈外公婆」她呼天唤地,却唤不回亲人的疼惜,她泪流满面,流不尽满心哀戚。「妈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啊妈!妈」
一双大手压住她的肩膀,那份温暖让她有种错觉,是阿擎回来了。
「阿擎」她抬头,接触到的却不是熟悉的眼神,而是陌生的温柔。
泪水沿着腮帮子滑下,点点串串,她的声音嘶哑,喊不出伤恸。
「我帮你。」来人朝着她点点头,卷起袖子。
他的眼神支持了她,有他加入,她知道自己又多了胜算。
她会找到外公外婆和妈妈,她会救起他们,然后他们要重新过着以前的幸福生活
小今低头,看着裹满纱布的双手。
听说,这双手缝了几十针,可是竟然半点疼痛感觉都没有,听说有一根十几公分的铁钉扎进她的手掌里,造成破伤风,可她觉得没有心痛来得难受。
她发高烧了吗?没印象耶,那些天,她在水深火热中度过,区区的身体发烧算什么。
「伤口在痛吗?」身旁的男人对她说。
她看他一眼,好陌生。
他是谁?她记不得他的五官,但记得他温柔的眼神。
「谢谢你帮我。」十几二十天了,他的眼神一直陪她撑过苦难。
「你可以把我当做你的专属天使,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出现。」
他的嘴没有笑,脸没有笑,但他有一双爱笑的眼睛,带着让人安全的笑意,告诉她,有我在,你放心。
那天,他看见灰头土脸的她,据说他喊她的名字喊了十几次她都没有听见,她只是专心挖着脚下的石块,执意要把它们全部搬空。
直到他的手覆上她的肩,她才抬起头。她的喉咙干涸,发不出声音,但他大概听见她的心在喊救命,于是他回答「我帮你」。
最后,他们一起找到三个人。
她最重要的亲人啊,是在睡梦中去世的吗?为什么被那么重的石块压住,表情可以这样安详?
搂着外婆,看着身边并躺的外公和母亲,她不断自问他们真的死了吗?为什么漂亮得几乎看不见伤口?!
一定是在大地震之前,天使就带他们飞进天堂,所以,他们没有痛、不会惊惶失措。
可是他们手牵手一起走了,怎会忘记带上她?她是他们最疼爱、最宠的心肝宝贝啊!
这笔帐,肯定要算,他们不可以看见美丽的天堂,就忘记她会哭、会害怕,不可以放下小今,忘记她有多么害怕孤寂。
她怨啊,又好气,气得眼泪自作主张,趁她无能为力之际,自顾自的落下。
抱抱妈妈、抱抱外公,没有了,蒋擎走了,妈妈走了、外公外婆也走了,那几只老是在黄昏逛到他们家门口要东西吃的猫咪也失踪了。
大家通通离开她,只有寂寞自愿留下。
泪水流干了,她再也掉不出新泪,全身很热、也很冰冷,只觉得突然间这个世界与她再不相干,她成了世界边缘的过路人
远处,那个有温暖眼神的好心男人背着她,一通电话打过一通。他也有家人埋在瓦砾堆下吗?也和她一样,焦心着亲戚的安全吗?
她应该安慰他、祝福他的,可她办不到,她没有力气帮助别人,她被满满的哀恸压得喘不过气。
「我联络到直升机了,它们会马上过来,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舅舅的电话,我替你联络他们?」
他认识她吗?为什么知道她有个舅舅?她没问,因为没有力气。
下意识地,一串数字从嘴里吐出,她给了他大表哥的电话。
茉莉花茶埋在石块底下了,它们残酷地连同母亲的爱情一并埋下,妈妈的等待终于盖棺论走,她,始终等不到父亲。
泪水是冰的,雨水是冰的,大地是冰的,但她很热,她像浴火凤凰,在火焰中烧灼、疼痛。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啊!你发烧了」
听着男人的呼喊,突然间,她咯咯轻笑。
今晚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在这种不浪漫的夜里,她喜欢唱着浪漫歌曲取悦阿擎。
仿佛间,她回到那些夜晚。
那时候没有大地震,没有流离失所,妈妈的房间隐隐透着亮光,外公的房里,收音机传出主持人卖药的声嘶力竭,他和她,背靠背,坐在席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轻轻地,她放下外婆,赤着脚站在雨中,用粗嗄的嗓子唱歌,用被干涸血迹涂满抽象画的双脚翩然起舞。
茶也清耶水也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