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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斌鼻子一哼:“你呀根本不知道土改和镇反是怎么回事,你是哪年生的?”
“五四年。”
“怪不得你不知道哇,土改时你还没有出生呢。你不要以为土改的积极分子都是好人,其实里面有很多人是二流子……”
这话更让铁戈大吃一惊:“不可能!我们老师说那些老土改根子都是革命最坚决的人,从来没听说二流子也是革命者。我问你,二流子为什么也要参加革命?”
竺斌带着教训的口吻说道:“你不知道的事多得很,你所学到的东西都是听老师或者长辈说的,但你没有亲眼见到过,不知道事实真相。参加土改的人中间的确有不少贫下中农,就因为他们穷所以才强烈要求改变命运。可为什么那些二流子也要闹土改呢?因为二流子好吃懒做,穷得叮当响,现在天变了,再不起来闹一把革命将来怕是什么也得不到了,所以二流子参加土改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我老家谁是二流子大家都清楚,瞒得了别人瞒不过当地人。”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你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老家黄陂解放的那天他告诉我有两个人是他的联系人,一个是上线,一个是下线。搞地下党纪律很严,不准发生横向联系,也不准随便和别人联系,所以上线不知道下线的下线是谁,下线也不知道上线的上线是谁。如果不是我父亲亲口对我讲的,我怎么知道他是白皮红心的地下党呢?可惜我五二年从朝鲜回来一直找不到这两个人。但我绝不死心,不把我父亲的问题搞清楚,我父亲就永远是个历史反革命,我死了都要背一个反属的恶名。你知道中国人最看重的是什么吗?是名声。我现在的名声绝对不好,但是为了还我父亲一个清白,我豁出去了。等我父亲的问题一解决,我的名声自然就清白了。只要我活一天,我就翻案一天,实际上我是为我死去的父亲的讨还政治清白活着的。”
“对,政治名声对一个人太重要了。这场革命比希腊神话中约弥诺陶洛斯更恐怖,革命把你父亲吃了,现在又把你我吃了,这他妈革的什么命啊!”铁戈颇有同感。
“所以我从五二年转业到水校后一直到现在,二十多年来我就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只要有政治运动第一个挨整就是我。反正我是老运动员,挨批斗早就成了家常便饭,习惯了。”竺彬很超然的笑了一笑。
“文革期间清理阶级队伍时难道也没有搞清楚?我记得那时候搞外调的人满天飞,连我爸爸这样靠边站的走资派都被派出去搞外调。”
“铁戈,清理阶级队伍那是清理活人,谁去清理死人?就算是清理死人也要跟自己单位被打倒的领导有关系。我父亲并不是水利系统的人,我也就是个一般干部,鬼也不管我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哎,我问你,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竺彬把话题一转反问铁戈。
“这还用说,王为仁报复我们呗。”
“怎么又和红州扯上了?”
“唉,我和你一样小孩无娘说来话长。红州那边有一些人是我的同学和朋友,他们好像出了问题,但到底是什么问题我一点都不知道,就这样糊里糊涂的成了反革命集团的骨干成员。这不是十岁的婆婆拜堂——没有的事吗?还有,他们把徐志刚也办了学习班,那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小孩呀,他也是反革命?他不过帮古建华贴了几张大字报和标语,就把他也塞进学习班整了两个多月。”
“是不是七零年刚建厂时逃跑的那个徐志刚?”竺斌问道。
“就是他,那年他才十二岁。”
“说你是反革命鬼也不相信,任何人做事总有一个动机。从阶级根源上说你父亲是南下干部,从个人方面说你是出了校门进厂门,怎么可能对共产党有仇呢?你呀就是在批林批孔中写了王为仁的大字报,所以他非要报复你。原来想整你办不到,现在把红州那些人和你套在一起就有整你的借口了,那还不把你往死里整?这个人原来是水库管理处的造反派头头,文革中还打了管理处处长,就是李泽辉的父亲。这个李泽辉怎么这样恬不知耻,居然认贼作父,简直不知道人间还有羞耻二字!”
铁戈骂道:“不过是为了一点残羹剩饭而已,这样的东西不值一提;提起来就恶心。”
“还有办你学习班的那个童国兵,他的底子你知不知道?”
“他有什么底子?”铁戈觉得奇怪。
竺斌介绍道:“这个家伙原来是皇协军的一个班长,抗战胜利后他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军队的排长,刘邓大军南下时他被俘虏了,又成了共产党的排长。”
“我说这狗日的怎么那么坏,原来是个吕布式的三姓家奴。”
竺彬大笑道:“说得好,他就是一个典型的三姓家奴。这个人坏得很。文革期间他先是唆使学生打校长,清队时又带头整学生,完全把旧军队学到的那一套拿到现在来用。他也算真有本事,多少年来都能左右逢源,现在竟然混了个政治处副主任。我就搞不清楚,这样的人为什么就没有人能看出他不是个东西。”
“我操!怪不得他在学习班那样不遗余力的整我,原来是这么个东西。真是鱼爱鱼虾爱虾,乌龟爱的是王八。王为仁用童国兵,那叫王八瞅绿豆——对眼了。”
说得竺彬哈哈大笑。
铁戈在农场劳动了将近半个月,有一天一位姓田的阿姨值中午班(防止有人偷菜),坐在铁戈的门口和他聊天。
田阿姨问:“铁戈,你每餐为什么只吃三两饭?你这大的块头就不饿吗?”
铁戈笑着说:“怎么不饿?王为仁把我的粮食定量扣得只剩二十七斤,我怎么吃得饱?我要放开吃一餐能吃两斤多,不到一个星期粮票就没了,我还活不活?”
田阿姨又问道:“你真的是反革命?”
铁戈反问道:“田阿姨,你看我像不像反革命?”
“我看不出来你是反革命,我们家老李也说你不是反革命。”
这田阿姨两口子是湖南人,也是老水校的留用人员,她丈夫老李是食堂的炊事员,平时少言寡语,是个老实人。连他们都这样看问题,铁戈感到十分欣慰。
田阿姨说:“铁戈,你帮我看一下菜地,我回去有点事等下再来。”
“你去吧,有我呢。”
“小心看着点,别让人偷了菜,那是我们的收入。”
“放心吧,我在这里谁敢偷菜?邪得没有政府了。”
不到半个小时田阿姨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用毛巾包着的大碗说:“铁戈快进屋吃了,我跟你放哨。”
铁戈打开一看是一大碗白米饭,估计有一斤多,上面是红彤彤的红烧肉,还冒着热气。
铁戈说:“田阿姨,你们家也不富裕,我怎么能吃你的东西呢?”
“苕伢(湖北湖南方言:傻瓜),年轻人饿不得,你还在长身体呀,饿坏了将来怎么办?快吃,莫让别人看见了,看见了要说我同情反革命,连我都要挨批斗,快吃快吃。”
铁戈端着饭走进屋里含着眼泪默默地吃着,半年没吃饱饭了,这是他今生吃得最香也是最难下咽的一顿饭,他这才明白老百姓是多么善良啊!从这里他看得出人心的向背,还有什么能比得到别人理解更重要的呢?这以后田阿姨让农场那些好心的婆婆大娘阿姨们经常偷偷地给他送点吃的,大家对铁戈的遭遇都很同情,只能以这种方式帮助他。铁戈无以回报,只能更加卖力地干活,种好了菜她们的收入才能提高。后来他连中午和晚上值班也包下来了,为的是让这些妇女们有时间料理家务。
那时除了星期六以外每天晚上各车间的人都要进行政治学习,唯独竺彬和铁戈是天不要地不收人不管的“自由人”,铁戈又没有什么书看信步走到竺彬屋里,看见竺彬正在看《人民日报》。
铁戈不以为然的说道:“老竺啊,看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假话、空话、大话、套话连篇,全都是他妈骗人的党八股,那些无聊的文人就知道在报纸上放屁,看这些东西还不如上床睡觉。”
竺彬则不完全同意这个观点:“你说的这些话并不错,但是看报纸也可以了解到很多国内的政治动向,这些动向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的政治命运,有人说这叫窥测方向,以求一逞,所以必须把握这些情况。还有,看报纸也要会看,很多东西你要反着看,还要从无字处看,这里面的学问大得很咧。”
一番话把铁戈说得一头雾水:“哟嗬,照你这么说这看报纸还大有讲究?第一次听说,新鲜!”
竺彬笑道:“听别人说你是个喜欢看书的人,看了不少书。我也看过你写的大字报,写得很有文采,可以说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但是你不看报纸不听广播这是个很不好的习惯,报纸上的党八股文章还是要看的,这样你就会知道很多事情。比方说报纸上说又有一个什么反革命集团被破获了,那就一定是又有一些好人遭了殃。报纸上说什么地方大丰收了,你就要马上联想到五九年各地的人民公社大放卫星,报喜不报忧。如果报纸上说形势一派大好,那肯定是糟透了,这就是反过来看报纸。”
“那怎么样从无字处看报纸呢?”铁戈问道。
“就是要把报纸上不敢公开说的话悟出来,这个‘悟’很重要。比方说七四年批林批孔时有一篇署名唐晓文的文章叫《孔子杀少正卯说明了什么》,那实际上是以孔子影射周总理,报纸上又不敢明说只能这样影射。开始我只是推测上面有人要搞周总理,还不太相信,后来看到柏青的《从篇看孔老二》和罗思鼎的《评》等一系列文章,这才清楚上面的确有人在搞周总理,这就是从无字处看报纸。”竺彬说。
“我的天,学问,真是学问哪!老竺,你硬是千年的王八成了精,一肚子怪水。照你这么说,报纸上的东西要反着看,那么有些话是不是要反着听?”
“对呀,印在报纸上的是文章,说出来的就是话,其实都是一样的东西,这就叫正话反听。厂里的大喇叭天天批判你是反革命,我就认定你是革命者,这也是正话反听。”
“老竺,你这样一说倒提醒了我,我记得赵朴初在林彪事件以后写过两首《反听曲》,写得真是很有文采。”
竺彬一听来了劲头,忙问:“是吗?快念给我听听。”
铁戈说:“我干脆写下来吧。”
说罢提笔写道:《反听曲》(之一):
听话听反话,不会当傻瓜。
可爱唤做可憎,亲人唤做“冤家”。
夜里唱戏的唤做“旦”,
唤做“净”的恰是满脸大黑花。
高贵的王侯偏偏要称“孤”道“寡”,
你说他是谦虚还是自夸?
君不见“小小小小的老百姓”,
却是大大大大的野心家
哈哈!
(之二)
听话听反话,一点也不差。
“高举红旗”却早是黑幡一片从天降,
“共产主义”原来是子孙万世家天下。
大呼“共诛共讨”的顶呱呱,
谁知道首逆元凶就是他!
到头来落得个仓皇逃命,
落得个折戟沉沙
这件事儿可不假,
这光头跟着那光头去也!
这才是,
代价最小最小最小,
收获最大最大最大!
是吗?!
竺彬看了后评论道:“赵朴初巨笔如椽,出手不凡。依我看他的这两首《反听曲》不仅仅是说林彪的,说的也是当今中国社会一种普遍的政治现象。就拿我们厂来说,王为仁、童国兵包括李麻子这些人,哪一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