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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北京之旅
国庆节我们去了北京。天津东站我好熟悉了,时钟、广场、电梯、天顶画,日复一日,一成不变。这里可以将我送到遥远的地方,我也可以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这种感觉真的神奇。它是不变的,我却是变化的。每一次来到这里,
我都是与上一次不同的。不同的肉体,不同的灵魂。人是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流,绕来绕去又绕过曾经经过的礁石。坐旅游列车真好,高大、宽敞、明亮、豪华。窗外是高远深邃的天空,纯粹强烈的深蓝,透明干净的阳光,枯黄的野草,火红的树叶。皮肤在干燥的空气里慢慢绷紧,身体似乎要风干成一截干尸。这种感觉好爽。我就喜欢一刻不停地移动,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不要熟人,不要熟地,不要家。这一切会令我窒息。作一个永不停歇的流浪汉,有多么好!况且有我心爱的秦伟在身边。
北京曾是我儿时心目中的圣地。我知道北京有天安门、故宫,有人民英雄纪念碑、长城、天坛、颐和园,知道古代的皇帝就居住在这里,知道敬爱的周总理也曾生活在这里。这个城市好像不是人间所有,而是存在于天上的。因为那一切奇妙的事物,都超出我心智所可以设想的范畴。我想不到,有一天我的双脚真的可以踏上北京的土地。我圆了一个梦,因为终于可以见到我梦想以久的东西;又碎了一个梦,因为这里不是天国,依然是活生生的人间。一切都打动我的心,让我饶有兴趣地细细品味。我们在宽阔的天安门广场上漫步,穿过幽深的天安门城楼的洞门,看见朱红城门上巨大的金黄的铜钉,和玉带河里的清水长流。紫禁城里,金顶、红墙、白栏,精雕细凿,描龙绘凤,珠光宝气,说不出的皇家气派、靡丽奢华。天地之间的空间里,过去未来的时间中,存在着这么一群巧夺天工、精妙绝伦的建筑,真正是不可思议的杰构。
我赞叹不已。秦伟说:“这些都是逼出来的。”这句话让我久久地玩味。“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难道美真的要从痛苦中才能产生吗?降大任之前,难道真的一律要“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吗?被奉上高台之前,真的要先弯曲成一株株病梅吗?什么样的美是健康的、自然的、豁达的,什么样的美又病态的、扭曲的、隐晦的,真的难以分清。人类的目的,似乎很简单,就是怎么样去处理属于自己的空间和时间。大自然赐给人类的空间里,有蓝天、白云、山岳、河流、湖泊、草原、岛屿、大海、戈壁、沙漠、滩涂、高原和盆地,人类在这空间里,建立城市,修建道路,修建桥梁,一点一点地规划空间、改变空间、美化空间,使这空间更适合于人类的生活,使人类生活得更加舒适和幸福。大自然给予我们的时间里,我们应该怎么样去安排我们的学习、生产、工作、娱乐、休闲、思考、创作,怎么样去享受亲情、友情、
爱情,怎么样去享受性爱。人生的真谛,没有什么豪言壮语,没有什么远大理想,就是一点,更好地安排属于你的空间和时间,使你生活得充实,生活得快乐,生活得幸福。
曾经为建造这皇宫而献出汗水、鲜血、生命的人们,曾经生活在这皇宫中的人们,他们得到幸福了吗?高大厚实的城墙是怎样筑起来的,雕梁画栋的宫殿是怎样建起来的,硕大无朋的巨石是怎样铺起来的,金银珠宝是怎样掠夺来的。这眩目的辉煌,文明的象征的背后,是否也忽略了许多罪恶。巨大的宫门轰然打开,肃静的文臣武将静静地穿过宽广的庭院,匍伏在地,山呼万岁。残暴的君主坐在金雕玉砌的宝座上,生杀予夺。不可一世的君主,勾心斗角的臣属,争风吃醋的嫔妃,争权夺利的皇族,残忍奸险的太监,韶华空耗的宫女,在高大的朱红的宫墙之间,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之间,在一扇一扇的宫门、一口一口的花窗、一盏一盏的宫灯、一间一间的香闺的背后,阴谋、攻奸、青春、爱情、倾轧、宠幸、冷落、得势、失势、笑颊、泪水,一切都让我眼花缭乱,目不暇给。我的心情沉重而悲怆。生命只是一种手段,一种工具,权势、荣耀、财富才是生命的目的。为了目的,生命可以剥夺,尊严可以践踏,良知可以出卖,爱情可以背叛,亲情可以割绝,友情可以抛弃,幸福、欢乐,统统都可以不要。这是一种什么力量,紧紧地抓住每一个人,
将他送进万劫不复的厄运中,让他一生都在搏斗中渡过,吃了人,并最终被别人吃。
慈禧生下同治的房间,面积不大,陈设也简单,色彩沉闷压抑。王小波曾有一段精彩的文字,说西太后其实也和其他的老妪一样
,皮肤松弛、满脸皱纹。她之所以被尊为西太后,尊为老佛爷,是因为几十年前,一个作皇帝的男人,将一根刚射过精的疲软的**从她两腿之间抽出来。而她后来就因此生了一个儿子出来,这个儿子又作了皇帝。是非成败原来缘此一“射”,想来也让人不胜唏嘘。她被皇帝操了一回,并因此生了儿子,儿子又作的皇帝,她就平步青云,位极人伦,坐在肃静庄严的宫殿上,呼风唤雨,生杀予夺,为所欲为地吃人。
如果她当初没有被皇帝操,或者操了不生儿子,或者生下的儿子当不了皇帝,那她的命运,就可能是被别人打入冷宫,被别人吃。贾元春说,宫中是“不得见人的去处”,她还算皇帝宠幸的贵妃,还觉得苦不堪言,那些一生都被冷落,在冷宫中年华虚渡、红颜空老的妃子,一生的苦处又有谁去体会!宫墙阴森,宫闱沉重,在狭小的房间里,日日夜夜,真是叫人怎么熬过来的。据说很多妃子终生不得碰男人,就和太监好上了。奈何太监没有家伙,于是弄些石祖、玉祖、铜祖之类的器具来,乱捅一通,聊胜于无。表面上排山倒海的权势、雷霆一般的威严,暗地里埋藏有多少罪恶!宁荣二府,除了门口的石狮子,再没有干净的了。
诺大一个紫禁城,只怕连门口的狮子都不见得干净。
颐和园是挪用海军军费建造的,挖了昆明湖,堆了万寿山,目的是为了给那个被皇帝操了一回的老女人庆祝生日。日本的舰队来了,巧夺天工的石舫并不能开到渤海湾去打仗,于是有甲午之辱。那些亭台楼阁,那些弱柳绿荷,那些碧水回廊,“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圆明园的断壁残垣,大水法的断柱碎石,草木荒芜的山坡,自然法则就是力量的斗争。无数股力量纠集、对峙、对抗、征服、毁灭。管你什么“万圆之圆”,能拿的拿走,能砸的砸碎,拿不走砸不碎的一把火烧掉。长城,我们民族引以为傲的长城,多少征夫的血肉性命,多少离妇的离别之恨、相思之苦。不惜工本地筑成这样一道城墙,是为了抵抗北方游牧民族的侵扰。侵略、征服、掠夺、杀戮,这是人类最本质的特性。人类最顶尖的智慧,先用来制造杀人的武器。一个国家的头等大事,就是军队建设。对于个体而言,生命没有了,争取的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对于群体而言,为了作为整体的群体能够得到更多的东西,群体中的一部分人必须付出生命为代价,去侵略、去征服、去杀戮。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这是造物主造物之外给予万物的原罪。这种原罪,永远都诱导人类走向一条自我毁灭的不归路。
不管怎么说,紫禁城、颐和园、长城都是祖先留给我们的物化的标的。这种标的饱含思想、饱含文化、饱含智慧、饱含才华、饱含情感。它们会激发人们去思考、去探索。它们是一组物化的符号,启发人们去诠释它们所包含的信息。不管它们耗费了多少财力、人力和物力,它们毕竟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一个四五百年的王朝,头一百五十年积累了巨大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后二三百年就逐渐消耗掉。无数的蛀虫将大厦一点一点地蛀空,辉煌壮丽的大厦渐渐黯然失色,风雨飘摇。最后一场疾风骤雨的战争,将王朝的一切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在一夜之间毁灭。人们又在一空二白、满目疮痍的白地上建立一个新的王朝。如此周而复始,整个社会和文明就原地踏步,停滞不前。
几千年过去了,亿万人辛勤地劳作过的土地上还是所剩无几。这就是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文明、我们的传统:吃人,或者被人吃掉。
北京的秋夜特别凉爽。吃过晚饭,我和秦伟肩并着肩,在笔直的大街上慢慢地散步。树木的叶子还没有落尽,不过早泛黄了,
地上也铺满了密密麻麻的一层落叶。华美的街灯和霓虹交相辉映,街上是流水一般的车辆和行人。这样一个都市的夜晚,
发生着多少故事。夜色如此神秘,如此美丽,如此静谧。我的灵魂属于黑夜,唯有在黑夜里,我的心灵才会如此平静,才会像黑暗里的蝙蝠和飞蛾,展开翅膀自由地飞翔。
在中国,北京的位置真是别的城市所不可比拟的。不光因为它是中国的首都,它深厚的文化传承、丰富的人文景观,都让其他城市难以望其项背。不同省份、不同国度的人们,有着不同的肤色,操着不同的语言,从四面八方纷纷涌进北京,观光旅游、休闲消费。来北京求学,曾经是我中学时代的梦想。这个梦想激励着我卧薪尝胆、夜以继日地苦读。但我终于未能如愿。我和秦伟坐在未名湖畔的石头上,望着神圣的崇高的塔影,望着碧绿的田田的荷叶,感受着静谧沉寂的氛围,看那些步履勿勿的莘莘学子,我的心里无比感慨。北京的大学里浓郁的学术氛围、深厚的人文气息都和天津的大学拉开了一个档次,如果我当初真的考上了北大,在这片湖光塔影之间,我又会过着怎么样的一种生活呢?人生真是无常,奥秘难测。一个人,可能会过着这种生活,也可能会过着另外一种生活,还可能会过着千百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但现实中,他只过着这无数种可能的生活中的一种。那无数的可能性,逐一变成了他生活中的不可能。每一种生活,都有好有坏,有得有失,你不能厌恶哪一种生活,而羡慕另一种生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我考上了北大,我就不可能遇到秦伟。相对于秦伟,其他的财富、荣誉、成就、地位,甚至知识、才华,全是一堆粪土。偶然的机缘,看起来多么必然;而看起来就是必然的事情,实际上只是一种偶然。
回程的时候,所有的火车都爆满。连站票都买不到了。快巴倒是不少,每隔半个小时发一趟车,走京津唐高速公路,不到两个小时的路程。可是我不想坐快巴。我喜欢坐火车的感觉。我不能确定火车是否会晚点,什么时候会到站,这样会让我的心悬起来。我喜欢有许许多多的人和我同路。我感觉我们都面临着同一件严重的重大事件。我喜欢人们紧张有序地检票,紧张有序地上车,放置行李。我喜欢车站里纵横交错的铁轨、庞然大物的火车头、明灭闪烁的指示灯。我喜欢火车那种平稳沉着、不慌不忙的大将气度。我喜欢火车勾起我的怀旧而小资的复杂情绪。我喜欢它在深更半夜到站,最好还下着滂沱大雨,而我心爱的男人就在我的身边,保护着我,替我安排好一切事情,让我感到紧张而兴奋,担忧而放心。秦伟迁就着我,我们最终买到了一趟去东北的列车的车票。始发站是陶然亭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