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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长脚臭是个尽人皆知的秘密,一向是连长的软肋,也是他那些死党们取笑他屡试不爽的武器,兵们从来没人敢提及。指导员这个提议一出口,全体人员一齐憋不住乐,还不敢乐,低着头偷笑出声。
指导员不愧是抓政攻,打心理战的高手。他的一句话,使气氛一下子转变过来,悲伤的情绪一扫而空。
“你他喇喇地……”连长回头狠狠翻指导员的白眼:“你也不看看场合,这么多兵腻……怎么啥都说?”
指导员没有理他,端起酒碗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同陆文虎碰了碗,两人分别再喝了一大口。
酒是低廉的二锅头,辛辣刺鼻的气味芬芳满室。
夜,于窗外鼓动着一波又一波不安分的情绪。
雪,依然在下。
卷四 第十四章 杏蕊凋零
指导员和陆文虎喝过后,有个短暂的冷场。于是,连长重新回到指挥员的位置,命令下一位出场者——今晚的主角讲几句。
大家叫嚷着响应。
陆文虎在大家逼迫的木光下,看上去有些紧张,羞涩着绽开一脸局促。
若论喝酒,在场的人恐怕没有一个是他对手。但要在这么些人前讲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来,便成了他宁掉脑袋也不愿丢脸的为难。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同大家一起聚首了。因此,陆文虎没有象以往每次一样打死不从,摒弃了所有,一脸诚恳地站起来。
“好!说两句就说两句。”他站在灯光下,脸上的笑渐渐隐去,换上一副令人动容的镇定表情:“右(肉)麻的话我不会说,我就想到哪说哪,你们也别笑话我啊?
我明天就要走了……一晃儿在部队呆了三年……
这第一杯酒,我敬连长。这三年我架没少打,祸没少闯,可连长还是这么对我……我不知道别个连长都啥样儿,我没在别的连呆过,从新兵起就在七连……可我知道,要是摊上别个连长,我大虎现在肯定在劳改队呆着呢……连长,你对我的好,我心里都有数,我……谢谢你!
这第二杯酒,我敬指导员。我大虎是个混种我知道,这三年给指导员找了不少麻烦,还骂过你……可指导员一没找我小脚儿,二没给我穿小鞋儿,从来不跟我计较,还老是给我揩屁股……指导员,我也谢谢你!
这第三杯酒,我敬炊事班的兄弟。我感谢你们在我当班长这段儿支持我工作……我谢谢你们!希望你们以后都能好好干,听连长和指导员的话……连长和指导员都是好银,不会给你们配药吃,更不会给你挖大坑……
这最后一杯酒,我敬乔晖。到底要敬你什么,我说不出来……我就老是在想,我大虎能有今天,第一感谢连长,第二个就是你了……”
如今的陆文虎,确实非昔日可比。或许是因为他的即将离去,致使他将心中积郁已久的真言通通倒尽。也或者是离别的感知触动了他心内的柔软,让这个从来不说感谢的硬男人,一反常态!
听着这一句句一字字动心又动情的话语,开始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但听到后来,每个人都隐去了脸上的笑,低着头默默无语。
听着他的话,感受着他的过往,陆文虎那沉重的男音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心房。当听到他最后一杯酒敬了我,一瞬间,胸膛里猛然炸开了惊天的酸涩,翻滚着咕咚咚作响。
世界陷入了无声。陆文虎说完了话,没有人有任何响应,每个人都在暗暗咀嚼着这个从来没表露过心声的粗人说出的涵义深沉的每句话,每个人都禁不住编织起自己的悲伤,然后再隐忍着咽进肚子里。尽管陆文虎的话里没有流露一丝伤感!
相处的时间,有短有长,但独自身处军营,心中认定了这里是家,同一个屋檐下的呼吸着一样的喜怒哀乐,那么这里的人便成为了没有血缘的兄弟。
有种叫做感情的线,牵扯着每个人的心,在这样分别即将打来的时刻,越拽越紧,直拽得心,血肉模糊……
“那什么,这杯酒你们都不用喝,我自己干一碗。”见没人应声,陆文虎站在桌子前,端起碗,满满的一大碗酒一饮而尽,然后夺过旁边的酒瓶,咕咚咚再添了一碗。
依然是亘古的沉默!
好一会,连长萎靡着神情,无奈又无力地伸手拿过酒碗,深深喝了一大口。
见此情景,其他人也都无声地端起酒碗,逐次喝了一口。
“都说两句吧,班长带你们一回,这一走天涯海角,以后相见可就没这么容易了……”连长再次提议,言语中透着落寞:“乔晖你最小,班长对你最好,为了你差一点儿进局子……你有文化,带个头儿说几句吧,给你班长送行……”
听了连长的话,我的心再次轰然爆裂。
这么些日子当中,或许连长多少能知道一点我和陆文虎的关系。在以往的交谈中,我能隐隐感到他和许鸿安之间存在的微妙关系,按我猜测很可能两个人曾在一个被窝睡过觉,甚至还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但是连长是个不折不扣的直人,即便知道我和陆文虎的关系,他也会认为那是兄弟间的真实感情升华,而不会想到其他。因此,他难以明白我此刻的心境。
在连长的命令下,我缓缓站起身,并牵出一份无比僵硬的笑来,端起了酒碗。
其实,我想对陆文虎说些华丽的话,来撑撑场面,比如:恭喜你如愿以偿圆满心愿荣归故里,希望你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不忘军人本色,再创辉煌等样的词句。因为,这样的讲演,在以往的酒桌上一直都是我的拿手好戏。
可是,我端着颤抖的酒碗,根本吐不出一句话,那些耀眼的字句从胸膛里冷飕飕升起,然后全部哽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不肯出来。
今晚的一切是始料不及的感动夹杂了巨大的悲伤。从雪林中的告白,到生日烛光的点亮,再到连长那难抑心酸的不舍,还有陆文虎一番荡魄惊心的演说,以及连长那句“为你班长送行”……一系列的剜剐、揪扯、劈剁、轰炸,我的心早已千疮百孔,血肉模糊,冰凉的酸液在胸膛里流窜、翻滚,我怎么还能说一句话来?
泪水在眼眶不停的打转。
忍住!一定要忍住。我这样告诉自己。深深要紧牙缝中的腮肉,我努力,再努力,举着酒碗几次欲张口说话,可最终还是失败了。
泪即将奔涌,人们都在看着我。别无选择之下,我将酒碗对着陆文虎一举,然后送至嘴边,满满一大碗涩苦的白酒,和着泪仰头吞下。
为即将远去,从此分隔两地的陆文虎送行!
悲伤如同喧腾的海啸,脆弱的闸门在难抵御那如虹的气势,瞬时间土崩瓦解。
我放下酒碗,顾不得去看大家是什么样的眼光,转身而走,推开门冲到外面,一溜烟一样出了后门,站在茫茫的雪野之中,放声大哭。
对不起了,心爱的大宝儿!我不是想给你添堵,只是我无法控制这份疯狂的疼痛!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能力……
雪,依然在下。
雪,轻轻的飘落,是那样从容。
雪,落在脸上,钻进脖子里,凉丝丝地清晰在翻卷的伤口上,触目惊心地疼痛!
雪,洁白醒目,将这污浊的尘世遮挡在圣洁的光辉之下。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将那亘古的悲伤掩埋殆尽?让我也做一次高尚的人类?
难道,我除了哭泣,就再也没有其他的权利了吗?
雪,依然在下,静静的飘落,从容而凄美。
方宝胜出来了。他站在我身后,攥着我的衣襟,抽噎得象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但他就那么攥着我的衣襟,以防止我向其他更远更偏僻的地方再跑。一句话也不说。
陆文虎出来了。他驱赶走方宝胜,站在我的旁边为哭的甚至委屈而抽泣不止的我,轻敲着后背。
“实在不行我就再陪你一年吧。”他无可奈何地说,声音里有一丝丝萎谢,也有一丝丝坚定。
听到这话,我诚惶诚恐。怎么可以呢?复员名额已经确定,改回来比登天还难!再说,多陪一年又能怎样?明年的今天还是会有相同的剧情上演!而且,我这样一个永远也成不了他另一半的人算得了什么?怎么可以再让他为我付出!
但是,我什么都没说,也没有看他一眼。
此刻的我,在悲伤的冲击下,心里产生了丝丝缕缕的恨意。
恨天,恨地,也恨他!至于为什么恨,连我自己都很难解释。
恨,可以坚硬一个人的柔软,也可以冻结一颗温热的心。
咽下冰冷的酸楚,我住泪收声,遥望着茫茫白雪铺成的莹莹天地,心内空洞一片。
见我不再哭泣,一眼都没看他,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硬冷,本就言语迟钝的他无言以对,就那么陪着我一起站在漫天漫地的大雪之中。
这个地方似曾熟悉。我心深处依稀记得,在一个春日明媚的早晨,因为他的冷硬,致使一夜温存过后敏感脆弱的我心有戚戚,站在这里独自伤心。这个时候,神采飞扬的他来了,软语温存,嬉笑着哄我,并弓了腰厥了屁股凑上来亲我,然后我在逃跑的间隙回头,便看到了那个陶醉在草香露醇的阳光下将我的心激荡得片片飞舞的那个邪祟又浪荡的他。
可是如今,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片地,人还是那个人,远处的老旧水塔还在站立,而那个春日的温暖阳光不见了,被漫天的飞雪所代替……
时光毫不留情,将过去的美好雕铸成只有记忆才能找回的永恒,而且仍在继续切割,欲将一切都修剪成不可挽回的遗憾!
“回去吧,这冷!连长指导员都在屋等着呢……”好一会,他说。那语气,就象是犯了错的小丈夫,听了让人一阵阵心疼。
象从前那个早上一样,在他没有任何准备之下,我车身回走,再次将一个无奈的男人扔在了这个地方,从始到终没跟他说一句话,更没看他一眼。
回到屋内,所有人都已经哭过了,正在低迷地举着酒碗,大口大口地喝着。
看样子,连长喝了不少,脸通红通红,但却无法掩盖那比脸色更红的眼睛。
陆文虎随后走进来,毫无兴致地加入到死气沉沉的拼酒队伍。
刚刚猛喝了那一大碗,在外面被风一吹,回来没一会我就醉了。于是,连长命令方宝胜送我回去。
吐过了,合衣倒在床上,我的灵魂不知所踪,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间,我被人推醒。是陆文虎回来,看我没脱衣服,叫我起来重睡。
喝了酒,更确切地说是我的小脾气又上来了,背对着他就是不肯听话,将他摇晃我的手从身上拨拉开,用十分厌憎的口吻告诉他不要碰我。
“再干一下吧,以后就干部着了……”他可怜地哀求着我。
而我,扯过被蒙在头上,用身体向前挪动表达了我的意愿。
于是,那夜他也没脱衣服,躺在我的身后被很快睡着的我遗忘……
时至今日,我仍不能明确自己为什么会在雪地里和床上耍脾气。有时候我想,也许是因为之前他总是容忍我,在我发脾气的时候就会来哄我,满足我的一切要求,所以潜意识里残留了这么一式绝杀,希图能换回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