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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趟衣锦还乡,顾承喜是百感交集,小林也是同样。顾承喜有伙伴,他也是有伙伴的。伙伴们见了他的皮袍子和小礼帽,都艳羡惊叹着不敢摸。当初都说小林傻,天天跟着个奸懒馋滑的顾承喜穷混,没想到还真让他给混着了!谁能料到顾承喜会忽然有了大出息呢?
有人问小林:“顾承喜现在对你好不好?”
小林摘下帽子,放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玩:“当然好。家里全是我说了算,他得了钱,也都往我手里交。”
有人笑了:“小林,你现在是不是从早到晚什么也不干,想吃什么买什么,想穿什么做什么?”
小林没提自己在家做顾承喜的奴才,隔三差五还得挨骂。对着伙伴们抿嘴一笑,他意气风发的答道:“可不是?少爷过什么日子,我过什么日子。承喜有良心,对我特别好。”
听众们本不能同意顾承喜有良心,但是看着小林的模样,他们不得不承认了小林的好命。
大年初五,顾承喜和小林回了北京,身后还拖了一条土头土脑的大尾巴,是顾承喜从家乡伙伴中挑回了一批人模人样的小伙子。其中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全是二十岁整,和已经抽大烟抽死了的三骆驼还有一点亲戚关系,但是相貌周正,和三骆驼绝无相似之处。双胞胎兄弟姓杜,一个叫狗剩,另一个更恶劣,叫狗粪。顾承喜在招兵之时,已经见惯了此种现象,所以此刻按照惯例,给他们全改了名字,杜狗剩变成了杜国胜;狗粪变成了杜国奋。杜国奋斗胆提出意见:“团座啊,反正改都改了,干脆改个彻底,别让我粪了呗!”
顾承喜开动脑筋,思索了半天,末了说道:“行,往后你叫杜国风吧!记住了啊,大风的风。”
解决了杜家兄弟的名字问题之后,顾承喜咬文嚼字,继续用功,对着一个名叫赵胖妞的小伙子使了劲。赵胖妞从小体弱多病,不得不把名字从胖牛改为胖妞,还被他娘用纳鞋底子的大针扎了两个耳洞,戴耳环带到了十四五岁。赵胖妞有一点身残志坚的意思,虽然瘦得如同一根豆芽,但是从来不耽误他跟着顾承喜招灾惹祸。
顾承喜把赵胖妞变成了赵良武,因为感觉其余人等的名字都还可以入耳,无须更改,于是一声令下,让一名副官把他们全送去了保定受训。自己翻着黄历看了看日子,他穿戴利落了,出门去了霍府。
霍相贞不在家,所以顾承喜直接见到了白摩尼。
白摩尼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凌乱的头发覆了前额,遮了眉毛。一双眼睛微微凹陷了,他瘦得削尖了下巴。忽见顾承喜来了,他动不得,只虚弱的笑了一下:“小顾。”
顾承喜在床前弯了腰:“白少爷,大烟戒干净了吗?”
白摩尼在枕头中摇了摇头:“除夕我要戒,可是……没忍住……太痛苦了。大哥让我休养了几天,初三又开始戒,戒到今天,还没完呢。”
顾承喜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看他实在是怪可怜的:“白少爷,你忍住了。等戒完大烟,我还陪你玩。你说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你说要揍谁,我就去揍谁。怎么样?够意思吧?”
白摩尼一咧嘴,笑出了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小顾,你怎么总不来看我?”
顾承喜收回了手,压低声音答道:“我有点儿害怕大帅,没敢来。而且还回了一趟家乡。”
然后他把手伸进衣兜,摸出一只干草编的蚂蚱:“大过年的,不知道该给你送什么礼。知道你不缺好东西,所以我干脆自己编了个小蚂蚱。草是干净的,编得也紧,绝对不会自己松散了。你瞧瞧,我手艺怎么样?”
白摩尼从被窝里抬起了一只手,接了草蚂蚱看了又看:“你编的?好,像真的一样。要是染成绿色,就和活蚂蚱一模一样了。”
顾承喜笑道:“谁说蚂蚱都是绿的?蚂蚱颜色多着呢!也有黄的。”
白摩尼是个缺乏常识的人,所以很惊讶:“蚂蚱不是绿色的吗?”
顾承喜在床边蹲了:“等夏天到了,我给你逮一串蚂蚱,让你看看。”
白摩尼侧了脸,睁了眼睛看他。现在真是彻底没朋友了,只剩了小顾还肯来陪他。
顾承喜没有长蹲不走的道理,而他刚走不久,霍相贞回来了。
霍相贞在楼下脱了外面褂子,穿着一身墨蓝色福字团花长袍上了楼。进了白摩尼的卧室,他第一句话问道:“上午怎么样?”
白摩尼见了他,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怕——先前他敢对着霍相贞任任性撒撒野,但是现在不敢了,现在他自认理亏,他怕了霍相贞。
“上午没发作。”他细着嗓子答道。
霍相贞放了心,转身出门想要喝口热茶。白摩尼不知道他的意思,只能眼睁睁的望着他的背影想:“怎么又走了呢?”
白摩尼把草编的小蚂蚱塞到了枕头下,然后静等着霍相贞再回来。等着等着,他犯了瘾。
四肢百骸一起痛痒了,骨骼关节中像是有虫蚁在蠕动啃噬,伤了的左腿明明没有动,然而从大腿根到脚趾头,皮肉筋骨竟像是抽搐拧绞了一般,一波一波疼得锥心刺骨。涕泪失控的流了一脸,他闭了眼睛呻吟出声——先是呻吟,片刻过后,便是呜呜的哭叫了。
没有办法,戒烟药丸全是吗啡制的,泰勒医生不许他吃,他只能是硬挨。一般戒大烟的人也都是硬挨。除了硬挨,没有更好的办法。
两只手抓住了床单,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左腿像是少了一层皮肤,虚弱的蹭在丝绸床单上,感觉竟是如同蹭了火炭,烈火直接烧灼了他血淋淋的骨肉。他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号,哭到撕心裂肺的时候,他断了气没了声。静默片刻之后,他猛的缓过了一口气,同时又带出了一声哀鸣。正是痛不欲生的时候,房门忽然开了,是霍相贞回了来。
霍相贞已经脱了长袍,换了一身短打扮。上床盘腿坐好了,他把白摩尼用棉被一裹,直接抱到了自己怀里。双臂紧紧的搂住了他,霍相贞深深的俯下了身,仿佛是要把他和自己勒成一体。而白摩尼勉强闭嘴忍住了哭泣,不想让大哥看到自己这张狰狞扭曲的面孔。
手臂肋骨似乎都要被霍相贞勒断了,往日绝不能够承受的行为,此刻却是抵消了毒瘾的痛苦。颤巍巍的长出了一口气,他轻声哭道:“大哥,你再使劲。”
霍相贞就又加了力气。
当霍相贞感觉自己将要把白摩尼勒坏之时,白摩尼熬过了今天的第一场苦刑。
一身的睡衣全被冷汗浸湿了,他躺在霍相贞的臂弯里喘粗气,一边喘气,一边又极力挣扎着想说话:“小顾上午来了……他让我忍住……他还用草……给我编了个小蚂蚱。”
话到这里,他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然后继续说道:“小蚂蚱在枕头底下……大哥你看看……像真的一样……”
霍相贞回过身,伸手往枕下摸,结果真摸出了个草蚂蚱。
用蚂蚱脑袋蹭了蹭白摩尼的鼻尖,霍相贞左右摇晃了身体,做他的大摇篮:“看看人家顾承喜,练兵,是拼了命的练;打仗,也是拼了命的打。我让他当团长,他手底下没有不服他的。他是什么出身?你是什么出身?你比他高十倍百倍!小弟,你才多大?人生往后的几十年,你就打算鬼混着过了?”
白摩尼向上望着霍相贞的眼睛,气若游丝的说道:“大哥,我发誓,以后一定学好。”
话是真心话。这一次他已经是无地自容;若是再有下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脸去面对大哥。
霍相贞垂下眼帘看他,显出了很深很长的双眼皮痕迹。白摩尼看着他,感觉他这模样有一点可怕,像个冷酷犷悍的蛮人。
霍相贞给白摩尼脱了潮湿的睡衣,又用热毛巾给他擦了擦身。等到白摩尼穿好了新睡衣,他也上床仰卧了,看意思是要睡一觉。
白摩尼不肯睡,趴在他的胸膛上玩那个草蚂蚱。手指捏着蚂蚱,他让蚂蚱从霍相贞的眉心开始跳,一路跳过鼻尖,跳过嘴唇,跳过下巴。霍相贞闭着眼睛笑了一下,伸手去拍他的后背:“别闹。”
白摩尼玩出了小小的兴趣:“大哥,你派人去告诉小顾,让他再给我多编几个。”
霍相贞对他的要求是不以为然,不过小弟素来带着孩子气,现在又是终日缠绵床榻,没有娱乐。爱玩草蚂蚱,也算是个消遣。
让马从戎去向顾承喜传了话,他趁着清闲回了房,继续陪伴白摩尼。如此过了一夜又一天,白摩尼死去活来的又犯了三次瘾,然而一次比一次轻,是个好转的趋势,正合了泰勒医生的预测。
霍相贞嘴上不说,心里高兴。傍晚时分,白摩尼昏昏的睡在了床上,他自己坐进餐厅,让元满去给自己拿一瓶酒。元满重手重脚,咚咚的往外跑,咚咚的往里进,大手握着洋酒瓶的细脖子,“咣”的一声往餐桌上一顿。霍相贞皱着眉毛瞪他:“元满,你看你这身做派!马从戎要是个绣花的,你就是个卖苦力的!”
这时候,勤务兵从厨房里一样一样的运送来了晚餐。元满加了小心,用手指头捏了高脚杯的玻璃脚,翘着兰花指送到了霍相贞面前。霍相贞手里拿着餐巾,见状便是抬头问道:“马从戎呢?”
元满告诉他:“秘书长今天没来。”
霍相贞一听,当即把餐巾往桌上一掷:“混账东西,家里的事情他不管了?”
未等元满回答,外面来了一名副官:“报告大帅,顾团长来了!”
霍相贞伸手又抓起了餐巾:“让他进来!”
不过三五分钟的工夫,一身戎装的顾承喜走到了餐厅门口。左手托着个花团锦簇的大纸盒子,他一抬右手敬了个军礼:“大帅过年好。”
霍相贞扭头看他:“你有什么事?”
顾承喜笑呵呵的捧了大纸盒子,喜气洋洋的告诉他:“大帅,我给您送蚂蚱来了。”
霍相贞疑惑的看着他:“蚂蚱?”
紧接着抬手一拍脑袋,霍相贞恍然大悟:“哦,蚂蚱!”
53、人自醉
霍相贞心情好,看谁都有笑模样。抬头面对了顾承喜,他一手扶着洋酒瓶子的细脖子,另一只手伸向了前方:“让我瞧瞧你的蚂蚱。”
元满当即上前,接了顾承喜的大盒子向后转,迈步一直走到了霍相贞面前。霍相贞一掀花红柳绿的盒盖,发现盒子里居然装满了大小不一的草蚂蚱。
盖好盒子收了手,霍相贞感觉顾承喜很滑稽。对着元满轻轻一挥手,他抬眼又望向了顾承喜:“摩尼说你编得好,一个不够他玩的,所以让你再给他编几个。”
顾承喜听到这里,才知道自己这一整天的力气全出给了白摩尼——马从戎向他传话的时候,只说大帅让他多编几个草蚂蚱送去,可是半句都没提白摩尼。
他还以为是霍相贞欣赏了他的手艺,所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完早饭就开了工,一直干到现在。讪讪的对着霍相贞一笑,他心里很失望,同时恭而敬之的答道:“上午来看望白少爷,没想出什么新鲜东西是值得一玩的,所以就编了个草蚂蚱,没想到歪打正着,白少爷还真喜欢。”
霍相贞点了点头,忽然笑了一下:“他是孩子脾气,爱弄个小玩意儿。”
顾承喜开动了脑筋,想要见缝插针的把话说长久了:“白少爷看着像小孩儿,其实比一般人更勇敢,说戒大烟就戒大烟,一点儿也不含糊。”
霍相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