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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一点小麻烦,是《金竿钓鱼》上映后,太多人从各地来到横店看他拍戏。丁零觉得压力略大。以前这种围观的情况也有,但那时丁零对自己要求尚不像现在这样高,也就不像现在这样紧张。
这天的戏也是如此,丁零在众多目光的逼视下,忽然演不下去了。马纹命人清场,将闲杂人等一律赶走,他才恢复正常水准。
马纹事后摇头:“人家看你就让人家看嘛,你紧张什么东西啦。”
丁零对他没上没下,学他说话抱怨他:“他们太兴奋,脑电波干扰到我了嘛,我一下子又意识到我是丁零啦。紧张是自然反应啦。”
马纹建议:“你该去演话剧,多被人看看就好了啦。”
丁零心里一动。他正有意拍完《神龙抄》去演一个月话剧,磨炼下演技。看来,是该把此项活动提上议程了。
他广大的人脉中,话剧这块是欠缺的。
他想了想,就问纪来来要来手机,打电话给张峥云。
那天首映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也没以任何方式联络过。双方有默契地切断了彼此间所有连接。丁零拨通张峥云电话时,那一天新大陆浮现般的心情又如一层雾纱,飘然降落到他身上。他想:“我就向他打听下话剧界的情况,我以前也向他打听过各种事,这又没什么。”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双手打颤,额头处不断往外冒汗,口干舌燥,呼吸都快感觉不到了。
手机铃声一直响了十几下,突然跳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告诉他:该用户暂时无法接听。
丁零挂了电话,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很失望。
他今天还有一场戏,他不想再打了。打电话给张峥云,委实是桩体力活。
他把手机给纪来来保管,叮嘱她:“张峥云要是回电,告诉他我在拍戏,晚上再打给他。”
说完这句,他就去拍戏了。
这天戏不是很顺,他几句简简单单的台词,一错再错。马纹脾气上来了,操着满口“哩嘛啦啊”,把大伙儿齐齐训斥了翻。丁零提出为人物加几个小动作,也被他一口否决:“你的人物已经够复杂了啦,你先把我要求的演好,别再想新花样了啦。”
拍到晚上十点多,丁零的戏结束了。
马纹像钢筋水泥打成的人,马上又进入另一组戏的拍摄。
丁零不知为什么,心中很不痛快,又糅合了某种不安定,像晚上醒来置身于陌生巢穴、看不明白周围环境的鹌鹑。
他卸了妆,问了纪来来两遍:“张峥云来过电话么?”纪来来都摇头作答。
他想:“他到底在忙什么,连电话也不回?该不会是被人灌醉了吧?”张峥云酒量不凡,又颇为狡猾,应该不会轻易中招醉酒。
丁零急急忙忙回了贵宾楼房间,再次打电话过去找人。心里涌起股倔劲,非马上找到张峥云不可。
纪来来第二天要回公司,叮嘱顾茵和另外几个工作人员一些事情,比丁零晚了十几分钟到他房间。
她还没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丁零一身运动装,背了双肩包冲出来。两人差点迎面撞上。
纪来来“哎唷”了一声,奇怪地问:“你去哪儿?”
丁零当着她面戴上帽子和太阳镜,迅速遮住他泛红的双眼,但他嗓音很不稳,快哭出来的样子:“峥云哥哥出事了,我去趟成都。”
纪来来叫起来:“现在?”
丁零往外走,她只好紧跟上去:“他出什么事了?你明天下午四点有戏,要跟马纹请假么?”
丁零边走边说:“我心里很乱,还不知道。他出车祸了,我打他手机,宋襄平接的。我得过去,到那里看他情况再说。”
“那要请假么?”
“不,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丁零忽然站住了。他们已经出了酒店,丁零倚在墙角,一手掩面,双肩不断颤抖,似乎下一刻就要崩溃了。
纪来来暗暗心惊,她从没见过丁零这样。
她上前紧紧抱住他,拍打他背心。
丁零哽咽:“来来姐,他要是……要是……”
纪来来毅然决然地打断他:“不会的。走,我陪你一起去。”
丁零没有反对,他心思不在这些事情上面了。
纪来来见有路人经过,好奇地看着他俩。她拉着丁零回到酒店内。丁零匆匆出来,车也没叫,飞机票也没订。纪来来全部安排妥当,拉他上车。
她在车上给马纹和顾茵打电话,简单交待下经过,说丁零可能需要请两、三天假。
在说“张峥云”时,她犹豫了下,想要不要改说丁零父亲或亲戚出事,但转念,觉得纸包不住火,与其事后让人怀疑说谎缘由,不如事前就坦然承认。张峥云是丁零名义上的兄长,又曾是他导演,一个出事,另一个担心,也没什么。马纹也是导演,他会谅解的。
马纹谅没谅解她不清楚,至少他平静听完她的解释,没有跳脚,也没有骂人。
“真是想不到。”马纹说,含了点世事难料的感叹,“你们安心去哩。峥云如果没事,替我也问候一声啦。我把后面的戏提上来拍好啦。”
纪来来谢过他,挂了电话。
她侧头看丁零,他缩在车的一角,双手夹在双腿中间,对她刚才的话,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勾住他的胳膊,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她隔着几层衣服,还可以清楚感到他的颤栗。
丁零的恐惧沿着她的皮肤、神经,也传递到她的脑中。
“难道真是乐极生悲吗?”她想,“幸好被我看到他离开,不然他一个人,可怎么得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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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零和纪来来到达成都时,已是凌晨。
出了机场,好几个黑车司机鬼影子般飘来,问他们要不要车。宋襄平事先接到纪来来电话,调查了航班到达时间,赶过来接他们。他一眼看到硕大的纪来来和她身边瘦小的丁零,他忙下车挥手招呼:“这儿。”
纪来来拉着丁零,挤开黑车司机们,和宋襄平汇合。
他们一上车,宋襄平就让司机开车。
丁零紧盯着他,一言不发。纪来来握住他一手,代他问:“张峥云怎么样了?”
宋襄平叹了口气,说:“他断了肋骨……没事。”
听到“没事”,丁零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下。他像在深海憋闷了几个小时的糟糕潜水员,终于浮出海面,贪婪地吸了十几口新鲜空气。想到适才濒死的恐惧,止不住后怕,嘴一咧,就大哭起来。
他知道很多种哭法,伤痛欲绝的,喜极而泣的,如怨如诉的……然而这时候他只是张大了嘴,难看地哭。那声音惊住了他自己,他嚎啕了两声,到第三声,声音小下去。纪来来搂着他摇晃,哄小孩一样哄着。他闷声闷气又哭了会儿,胸中终于顺畅了,也有余暇向宋襄平打听事情来龙去脉了。
宋襄平接到纪来来电话,说丁零要连夜赶来成都时,张峥云正在手术室。他表面客气,心里却怪丁零多事,想:“人出了这么大事,死活还未明朗,他就赶来巴结了。至于吗?”
但看到丁零反应,他也为他难过起来,又想:“没听峥云怎么提过丁零,他俩私下关系很亲密么?这要是演出来的,这小子可真是影帝。”
他简单说了下事情经过。
张峥云租了辆吉普,带他妻子和两个孩子去四姑娘山扎营游玩。他们连夜出发,进山后,却不幸碰到巨石从山上滚落。张峥云及时在山道上掉头,避开了石头,却撞上后面一辆大巴。
张峥云断了左边一根肋骨。张亦枫坐在副驾驶座上,当场丧命。安娜撞车时扑在张亦石身上,她自己受了重伤,脑袋在车窗上撞了好几下。只有张亦石,除了膝盖擦伤,一切完好,就是吓坏了。
宋襄平出来接人时,张亦枫已正式宣告死亡,安娜仍在抢救中。
丁零颤巍巍问:“那峥云……张峥云呢?”
“他刚动完手术,还没醒。”宋襄平深深叹了口气,抹了抹忽然涌出的眼泪,“他要醒过来,知道女儿没了,还不疯了?他最疼的就是这个女儿。唉,唉,怎么会突然出这种事?我要不放他走就好了。”
纪来来冷淡地安慰了他几句。
丁零透过车窗,看着灯火寥落的街头,只感到茫然。他刚才太害怕,太无措,太悲伤,听到张峥云没死,不过断了肋骨,剧烈的波涛过去了,只留下一片荒芜的沙滩,什么感觉也激不起来。他甚至想:“死就死了吧,只要峥云哥哥没事就好。”
自己觉得自己卑劣,然而,他现在连谴责与反省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们到医院时,张峥云已经从麻醉中醒过来。
医院知道他是名人,单独给他腾出一间病房。
宋襄平的朋友,也是《金竿钓鱼》的执行制片人看到他回来,双眼发亮,当即冲了过来:“谢天谢地,你快去看看吧。张导醒过来,知道老婆和女儿都没了,正发疯呢。医生要给他打镇静剂也……”
宋襄平惊说:“安娜也没了?”
“没了。你快去看看吧,他这样闹,牵动肋骨,影响呼吸道就糟了……”
她话没说完,丁零已风一般掠过她和宋襄平,冲向吵嚷声最大的病房。
一进门就听到一阵乒呤乓啷声,一架护士的推车倒了。吊水瓶、针筒、针头、病历本等,洒了一地。病房中,几个人正按住身穿条纹状病服的张峥云,一面防止他向床上紧闭双眼的女人冲过去,一面要替他打针。但张峥云力气特别大,他不肯安伏,医生就没法注射。挣扎中,张峥云的病服处渗出血迹。有人惊叫:“他的伤口开裂了!”
“你快按住他!”
“我用劲了,按不住。你怎么不用点劲?你还是男人。”
……
丁零又是心疼又是恼火,他上前一把推开持针的男医生,将张峥云的头搂到自己怀里。
事出意外,医生护士们停止了手上动作,张峥云也安静了片刻。
丁零一手一边按住张峥云脸颊,让他抬头看着自己。他说:“峥云哥哥,你认得我吗?”
张峥云死死盯着他,先要撕裂猎物般,渐渐的,眼神清明了些。他嘶哑地说:“别傻了,我当然认得你。零儿,你放开我,我要去看看安娜和亦枫。”
丁零手上用劲,不让他继续开口,他说:“她们不会被搬走的,我保证。你刚刚动了手术,先好好去睡一觉,我会守在你身边,等你醒了,我们一起去看她们,好不好?”
张峥云似乎要反对。丁零把额头贴上他的额头,鼻尖抵住他的鼻尖,轻轻摇了下脑袋。很早的时候,张峥云有几次因为拍电影不顺,大动肝火,丁零就这样安慰过他。丁零像只脆弱的小动物,却大胆来安慰他。他不能伤害他。
丁零见张峥云缓和下来,他再次把他的头抱进自己怀中,转头对适才被他推开的医生说:“他已经安静了,还有必要打针么?”
医生被他看得心软了,说:“可以不打镇静剂,但我要看下他的伤口。”
丁零忙点点头。
他们合力将张峥云带回他自己的病房。他的伤口果真迸裂了,只好拆线重缝。
丁零一直守在张峥云边上,握着他的手,轻轻在自己脸上摩挲。张峥云忽然变了脸色,又要发狂时,他就按住他,摸摸他的脑袋,咬一口他的手掌,像小猫小狗似的蹭蹭他,于是他又安静下来。
张峥云后来睡着了,丁零仍不走。
那个男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