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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你跟谁说过吗?”
亚由美缓缓地摇头。“没说。他们吓唬我,说绝对不许告诉任何人,如果敢告状就要给我颜色看。其实就算他们不吓唬我,我也觉得如果告状,恐怕他们会没事,倒是我可能要挨骂,要倒霉。这让我害怕,不敢告诉任何人。”
“也不敢告诉妈妈吗?”
“尤其是不敢告诉妈妈。”亚由美说,“妈妈从小就一直偏爱哥哥,总是对我失望。说我为人粗笨,又不漂亮,长得还胖,学习成绩也没什么好炫耀的。妈妈想要的是另一种类型的女儿,长得像个洋娃娃,身材苗条可爱,可以去芭蕾教室学跳芭蕾的那种。完全是妄想啊。”
“所以你不想让妈妈更失望。”
“没错。我觉得如果去告状,说哥哥对我干了什么,恐怕她会更加憎恨我讨厌我。她会觉得原因在我这方面,事情才会变成这样。而不会去责怪哥哥。”
青豆动用双手的指头,把脸上的皱纹拉平。十岁时,自从我宣布放弃信仰后,母亲便再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必要时,就写在纸条上递过来,然而不说话。我已经不再是她的女儿,仅仅是个“抛弃了信仰的人”。然后我离开了家。
“但是没有插入?”青豆问亚由美。
“没有。”亚由美答道,“再怎么样,也受不了那种痛呀。他们也没要求那么干。”
“可是,现在你还跟哥哥和叔叔见面吗?”
“我工作后离开了家,现在几乎不见面。不过终归是亲戚呀,况且还是同行,碰面是免不了的。这种时候嘛,我也只是随着他们嘻嘻一笑,不会无事生非的。那帮家伙只怕不记得有这种事了。”
“不记得?”
“那帮家伙嘛,会忘掉的。”亚由美说,“但我忘不了。”
“那当然。”青豆说。
“和历史上的大屠杀一样。”
“大屠杀?”
“杀人的一方总能找出乱七八糟的理由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还会遗忘,能转过眼不看不愿看咱勺东西。但受害的一方不会遗忘,也不会转过眼。记忆会从父母传给孩子。世界这个东西,青豆啊,就是一种记忆和相反的另一种记忆永无休止的斗争。”
“的确。”青豆说,随后轻轻地皱起眉。一种记忆和相反的另一种记忆永无休止的斗争?
“说老实话,我本来以为你也有类似的体验呢。”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我没办法解释,不知为什么就这样想。大概正因为有过那样的体验,才会这样生活,和陌生的男人一夜狂欢。而且你啊,做这种事的时候看起来很像满怀愤怒的样子。愤怒,愤慨。总之,好像不可能普通地生活,喏,就像世人平常做的那样,正经地谈恋爱、约会、会餐,理所当然地只跟那一个人做爱。我自己也是这样。”
“你是说,就是因为小时候有过那样的体验,才会这样,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过普通的生活吗?”
“我是这么感觉的。”亚由美说,随后微微地耸了耸肩,“就说我自己吧,其实我很害怕男人。我是指跟某个特定的人保持深入的关系,全盘接受对方的一切。哪怕只是想一想,我就会觉得毛骨悚然。但是孤零零一个人,有时又会很痛苦。希望被男人拥抱,被他插入。忍不住想干。这种时候,素不相识的人反而远为轻松。”
“恐惧?”
“嗯。我认为这是重大原因。”
“我感觉,我没有什么对男人的恐惧。”青豆说。
“哎,青豆,你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
“当然有。”青豆说,“对我来说,自已是最可怕的。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不知道自己此刻正在干什么。”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青豆盯着手中的葡萄酒杯看了一会儿。“我要是知道该多好。”她抬起脸说,“可是我不知道。现在我在哪一个世界里?在哪一年里?
就连这些,我都毫无自信。”
“今年是一九八四年,地点是日本的东京。”
“假如我能像你一样,满怀自信地这样断言就好了。”
“好奇怪。”亚由美说着,笑了,“这可是明摆着的事实,哪需要什么自信和断言。”
“现在我还解释不清,不过对我来说,这不能说是明摆着的事实。”
“哦。”亚由美叹服似的说,“这当中的情况,或者说感受方式,我还弄不懂。不过啊,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什么地方,青豆你都有一个深深爱着的人。在我看来,这是非常令人羡慕的事情。我连这样的人也没有。”
青豆把葡萄酒杯放在桌子上,用餐巾轻轻地擦拭嘴角,然后说:“也许像你说的那样。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些事情都无关紧要,我只想见到他,想得要死。只有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我可以满怀自信地断言。”
“要不要我帮你查一查警方的资料?只要你把信息告诉我,也许就能查清楚他现在住在哪儿,做什么工作。”
青豆摇摇头。“别找他,求你了。记得上次我告诉过你,总有一天我会在什么地方偶然遇到他。是偶然的。我只想静静地、珍重地等待着这个时刻。”
“简直像长篇爱情连续剧啊。”亚由美叹服地说,“像这样的事,真让人喜欢呀。心里麻酥酥的。”
“自己真的去做,可不好受哦。”
“我知道不会好受。”亚由美说着,用指尖轻轻地按住太阳穴,“可是,尽管有一个爱到这种程度的人,还是会想和萍水相逢的男人做爱。”
青豆用指甲轻轻弹了弹薄薄的葡萄酒杯口。“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么做是必要的,为了保持平衡。”
“但是,哪怕这么做,也不会损坏你心里的爱情。”
青豆说:“就像西藏的转经筒一样。转经筒旋转时,位于外侧的价值和感情就会忽上忽下,忽而闪光忽而黯淡。但真正的爱情始终固定在机轴上,永远不会变化。”
“太美了。”亚由美叹道,“西藏的转经筒。”
接着将杯中剩下的葡萄酒一口喝光。
两天后的晚间八点稍过,Tamaru打来了电话。一如平时地没有寒暄,一开口便切入正题。
“明天下午有没有安排?”
“没有任何安排,可以在你们方便的时候登门拜访。”
“四点半怎么样?”
没有问题。青豆回答。
“好。Tamaru说。传来在计划表上写时刻的圆珠笔声。笔力甚强。
“顺便问问,阿翼她好吗?”
“啊,她应该很好。夫人每天都过去看她。那孩子好像也很依恋夫人。”
“太好了。”
“这方面很好。不过另一方面,倒发生了不太有趣的事情。”
“不太有趣的事情?”青豆问。青豆知道,如果’Tamaru说不太有趣,那真是非常无趣的事情。
“狗死了。”Tamaru说。
“狗?你说的是本吗?”
“是呀。那只喜欢吃菠菜的奇怪的德国牧羊犬。昨天夜里死了。”
青豆听后,大吃一惊。那狗才五六岁,远没到死亡的年龄。“上次我看见它时,它还很健康嘛。”
“不是病死的。”Tamaru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早上看见它时,它已经七零八碎了。”
“七零八碎?”
“就像碎裂了似的,内脏飞得七零八落、遍地都是。只好拿着大纸巾四处把肉块一片片地收集起来。尸体从里面整个儿翻了过来,像是有人在狗肚子里装了一个小型高效炸
弹。”
“好可怜啊。”
“狗的事已经没办法了。”Tamaru说,“死掉的不可能复生。看门狗还可以找到新的。我担心的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可不是普通人干得了的事啊。比如说在狗肚子里装炸弹。那只狗在不认识的人走近时,会像揭开了地狱的盖子一样狂叫。这种事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
“是的。”青豆声音干涩地说。
“庇护所里的女人也都深受打击,非常恐惧。负责喂狗的女人早晨亲眼目睹了现场,呕吐不止,然后打电话叫我去。我问,夜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可疑的事?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人听到爆炸声。如果发出过那么夸张的声音,大家肯定会被惊醒。她们本来就是提心吊胆地生活在那儿的人。就是说,那是无声的爆炸。也没有人听到过狗叫。那是个非常安静的夜晚。可是到了早上一看,狗被整个儿翻了过来,新鲜的内脏四处飞散,附近的乌鸦可是从大清早就乐坏了。不过对我来说,当然都是不称心的事。”
“发生了一些怪事。”
“没错。”Tamaru说,“发生了怪事。而且,如果我的直觉正确,这不过是个开端。”
“有没有报警?”
“怎么可能呢?”Tamaru鼻子里发出嘲笑般的微妙声音,“警察之类的没有一点用处。他们只会在不对头的地方干出不对头的事,让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夫人对这件事说了些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听了我的汇报只是点头。”Tamaru说,“在安全方面,由我全权负责。从头到尾。再怎么说,这都是我的工作啊。”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是附加着责任的沉默。
“明天四点半。”青豆说。
“明天四点半。”Tamaru复述道,然后静静地挂断了电话。
第24章 天吾·并非这里的世界意义何在
星期四从早晨起就在下雨。尽管下得不太猛,却是执拗得惊人的雨。从前一日的午后开始下起,一次也不曾停过。刚以为雨大概要停了,它却像陡然想起来似的,雨势又变得强劲。
虽然已经过了七月半,梅雨却丝毫没有显示出将要终了的样子。天空像被盖了个盖子般昏暗,整个世界都带着沉重的湿气。
近午时分,天吾穿上雨衣带上帽子,正打算到附近去买东西,却发现信箱里塞进了一个衬着软垫的厚厚的茶色信封,信封上没有盖邮戳,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写地址,寄信人的姓名也没有。正面中央用圆珠笔写着两个又小又硬的字:天吾。那字体就像是在干硬的黏土上用钉子划出来的。一望便知这是深绘里的字。打开封口一看,里面装有一盘风格极其事务性的、长度为六十分钟的TDK磁带,没有信,也没有附条。磁带也没有装在盒子里,而且上面连个标签都没贴。
天吾略一沉吟,决定不去买东西了,回家听磁带。他把磁带举在面前,摇了几摇。虽然很有点谜一样的感觉,但怎么看都是普通的大批量制品,看来不会发生播放时磁带爆炸的事。
他脱去雨衣,把收录机放在厨房里的桌子上,从信封中取出磁带,装进去。准备好便笺纸和圆珠笔,以便必要时做笔记。观察四周,确认没有旁人之后,按下了播放按钮。
一开始什么声音都没有。无声的部分持续了一段时间,他开始怀疑这会不会仅仅是一盘空带时,忽然传来喀哒喀哒的背景音。像是拖动椅子的声响。还听见了——好像是——轻轻的咳嗽声。突如其来地,深绘里开始说话了。
“天吾。”深绘里仿佛试音似的说。她正式地呼唤天吾的名字,在他的记忆里,这恐怕还是第一次。
她再次清了清喉咙。似乎有点紧张。
要是能写信就好了可是我写不了所以录到磁带里。比起打电话来这样可以说得更轻松一点。电话说不定会有人偷听。请等一下我喝口水。
传来深绘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再把它——大概是——放回桌子上的声音。她那独特的、缺乏抑扬顿挫和标点符号的说话方式,录成磁带后与对面交谈时相比,更给了听者不同于平时的印象,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