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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父亲。或者该说是父亲的残骸。两年的岁月从他身上带走了许多东西,就像税务官从贫穷的家庭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家产。天吾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在勤快地干活,是个坚强的男人。尽管和内省与想象力无缘,却具备相应的伦理意识;虽然单纯,却有坚强的意志。而且坚忍耐劳,天吾从来没有听过他诉苦或抱怨。但此刻坐在眼前的人,不过是一具空壳、一间被剥夺了暖意的空屋。
“川奈先生。”护士对着天吾的父亲喊。字正腔圆,声音响亮。显然受过用这种声音跟病人说话的训练。“川奈先生,哎,打起精神来呀。您儿子来看您啦。”
父亲再次转过脸来。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让天吾想起了两个留在屋檐下的空空的燕子窝。
“您好吗?”天吾说。
“川奈先生,您儿子从东京赶来啦。”护士说。
父亲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天吾的脸。像在阅读用外文写的无法理解的告示。
“六点半开始供应晚餐。”护士告诉天吾,“开饭前这段时间,您请随意。”
护士离去后,天吾犹豫了一下,走到父亲跟前,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那是一把蒙着退色布面的椅子,似乎已经用了很长时间,木头伤痕累累。父亲的目光追逐着他坐下。
“好吗?”天吾问。
“托您的福。”父亲十分客气地答道。
天吾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他用手拨弄着牛仔布衬衫从上面数第三粒纽扣,看看窗外的防风林,又看看父亲的脸。
“您是从东京来的吗?”父亲问。看样子他想不起天吾是谁了。
“从东京来。”
“您是乘特快来的吧?”
“是的。”天吾回答,“先乘特快到馆山,再转普通客车来千仓。”
“您是来洗海水浴的吗?”父亲问。
天吾说:“我是天吾。川奈天吾。是你的儿子。”
“您住在东京什么地方?”父亲问。
“高圆寺。杉并区。”
父亲额头上的三道皱纹猛地加深了。“有好多人因为不愿付NHK的视听费而撒谎。”
“爸爸。”天吾唤道。他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这个词了。“我是天吾。
是你的儿子。”
“我没有儿子。”父亲干脆地说。
“你没有儿子。”天吾机械地重复道。
父亲点点头。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天吾问。
“你什么都不是。”父亲说着,简洁地摇了两下头。
天吾倒吸一口气,一时无言以对。父亲也不再开口了。两人在沉默中各自探寻着思绪纠结不清的行踪。只有蝉儿毫不犹豫,依旧纵声呜叫个不停。
天吾感觉,这人刚才说的只怕是实话。他的记忆可能遭到了破坏,意识处于混沌之中。但他脱口而出的只怕正是实话。天吾凭直觉明白了这一点。
“这是怎么回事?”天吾问。
“你什么都不是。”父亲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重复着同一句话,“从前什么都不是,现在什么都不是,以后大概也什么都不是。”
这就足够了,天吾想。
他很想站起来,走到车站,就这么回东京去。该听到的话已经听到了。但他没能站起来。和来到猫城的流浪青年一样,他怀有好奇心,想知道那背后更为深刻的理由,想听到更为明确的回答。其中当然隐藏着危险。但如果丧失这个机会,只怕将永远无法了解关于自己的秘密。它也许会彻底地湮没于混沌中。
天吾在脑海中组织着词语,再加以调整,而后毅然问出口来。从小时候起就多次差点脱口而出,但终于没问出口的疑问。
“就是说,你不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对不对?你我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是不是?”
父亲一言不发,看着天吾的脸。他是否理解了问题的意义,从表情上看不出来。
“盗窃电波是违法行为。”父亲看着天吾的眼睛,说,“就和盗窃钱财一样。你说是不是?”
“大概是吧。”天吾暂且表示同意。
父亲似乎十分满意,连连点头。
“电波不是雨也不是雪,不是不花钱就会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
父亲说。
天吾紧闭嘴巴,看着父亲的手。父亲的双手整齐地放在膝头。右手在右膝上,左手在左膝上。那双手静止不动,又小又黑,望上去像是太阳一直晒进了骨子里。那是一双长年累月在室外劳作的手。
“母亲,并不是在我小的时候,病死的吧?”天吾缓慢地、一字一句地问。
父亲没有回答。他表情毫无变化,手一动也没动。那双眼睛仿佛在观察未曾见惯的东西,注视着天吾。
“母亲离开你出走了。她抛弃了你,人去了。不对吗?”
父亲点点头。“盗窃电波是不对的。
干完了就逃之天天。”
丢下了我。大概是跟别的男
不应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个人完全明白我的提问是什么意思,他只是不愿正面回答。天吾这样感觉。
“爸爸。”天吾唤道,“也许你其实不是我爸爸,不过我暂且这么称呼你。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称呼。说老实话,我一直不喜欢你,更多的时候也许是恨你。这些,你明白吗?可是,假如你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你我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我就没有理由再恨你了。能不能对你产生好感,我不知道。不过我想,至少能比现在更理解你。我一直追求的是事情的真相。我是谁?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但是谁都不告诉我。如果现在你在这里告诉我真相,我就不会再恨你再讨厌你了。这对我来说也是值得庆幸的事。因为我可以不必再恨你再讨厌你了。”
父亲一声不响,仍然用毫无表情的眼睛注视着天吾。但天吾觉得,那空空的燕子窝深处似乎有种微小的东西在闪烁。
“我什么都不是。”天吾说,“你说得对。我就像在漫漫黑夜里,被孤身一人抛进了大海,随波逐浪。我伸出手,身畔却杳无人迹。我高声呼叫,却没有任何回应。我无依无靠。勉强能算作亲属的,只有你一个人。但你明明掌握着关键秘密,却不肯向我透露一丝一毫。而且你的记忆在这座海滨小城里时好时坏,正明确地一天天恶化,有关我身世的真相也正在一点点消失。如果得不到真相的帮助,我就什么都不是,今后也仍然什么都不是。这其实就像你说的那样。”
“知识是宝贵的社会资产。”父亲语调呆板地说。但声音比先前小了一些,仿佛背后有人伸手把音量旋钮拧小了。“这些资产必须丰富积累、谨慎运用。还必须硕果累累地传给下一代。哪怕是为了这个目的,NHK也需要诸位缴纳视听费……”
天吾想,这个人口中念诵的,其实是一种符咒啊。一直以来,就是借着念诵这样的符咒,他才能保全自身。自己必须突破这顽固不堪的符咒,必须从那围墙深处拉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
天吾打断了父亲的话:“我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到哪儿去了?
后来又怎么样了?”
父亲忽然沉默了。他已经不再念诵符咒。
天吾继续说道:“我已经厌倦了嫌恶别人、憎恨别人的生活。厌倦了无法爱任何人的生活。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哪怕是一个。最重要的是,我甚至连自己都爱不起来。为什么不能爱自己呢?是因为无法爱别人。一个人需要爱某个人,并且被某个人所爱,通过这些来学习爱自己的方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会爱别人的人,不可能正确地爱自己。不,我不是说这些该怪你。仔细想想,或许你也是受害者之一。你大概也不知道该怎样爱自己。不是吗?”
父亲蜷缩在沉默中,双唇紧闭。天吾的话他到底理解了多少,从表情中看不出来。天吾也沉默着把身体深埋在椅子里。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掀动着晒得变了色的窗帘,摇曳着盆栽细小的花瓣,再穿过洞开的房门吹向走廊。大海的气味比刚才更浓烈了。蝉鸣声里,可以听见松树的针叶彼此摩挲的柔和声响。
天吾用宁静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我常常看到幻象。从小到大,一遍又一遍,一直看到同一幕幻象。我觉得这大概不是幻象,而是对真实情景的记忆。我一岁半,母亲坐在我旁边。她和一个年轻男人抱在一起。但那个男人并不是你。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不是你,只有这一点是肯定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情景牢牢地烙在我的眼睛里,从不会剥落。”
父亲一句话也不说。但他的眼睛明显在望着别的东西,某种不在此处的东西。然后两人继续保持沉默。天吾侧耳倾听忽然加剧的风声。
父亲的耳朵听到了什么,他不知道。
“能不能麻烦您读点什么给我听听?”父亲在长长的沉默后,语调客气地问,“我眼睛坏了,没办法看书。我不能长时间地用眼睛看字。书在那个书架上,您只管挑您喜欢的吧。”
天吾无奈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浏览了一番排列在书架上的书。大半是历史小说。全套《大菩萨岭》①,一卷不缺。然而要在父亲面前朗读这种用老掉牙的词语写的旧小说,天吾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给你读一段关于猫城的故事,行不行?”
天吾问,“这本书是我带来自己读的。”
“猫城的故事。”父亲说,沉吟了这个词片刻,“如果不麻烦的话,请您给我读一读。”
天吾瞄了一眼手表。“算不上麻烦。赶电车还得再过一段时间。
只是这个故事有点怪,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天吾从口袋里掏出文库本,开始朗读《猫城》。父亲仍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侧耳倾听天吾朗读的故事。天吾用清晰易懂的声音缓缓读着文章。途中休息了两三次,喘口气。每一次他都观察父亲的脸,却看不见任何反应,也看不出他是否喜欢这个故事。故事全部读完时,父亲一动不动,紧闭双眼,看上去像是睡熟了。但他并未睡①武侠小说,长达42卷,描写江户末期至明治年间剑客的故事。作者为中里介山。
着,只是深深地沉浸在故事世界中。从那里脱身,他需要不少时间。
天吾耐心地等待着。下午的阳光稍稍变弱,四周开始渗入黄昏的气息。
来自大海的风不断摇曳着松枝。
“那个猫城里有没有电视机?”父亲首先从职业角度出发,这样询问。
“这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德国写的故事,那时候还没有电视机。收音机倒是出现了。”
“我在满洲待过,那里没有收音机,也没有广播电台。报纸也老是不送来,看的是半个月前的报纸。连吃的东西都不太有,也没有女人。不时还有狼跑出来。简直是世界尽头。”
他沉默片刻,陷入了沉思。大概是在回忆年轻时作为“开拓移民”
在满洲度过的艰难岁月。但这些记忆立刻浑浊起来,被虚无吞噬。从父亲的表情变化中,可以读出这样的意识活动。
“那个猫城是猫儿们建造的小城吗?还是由从前的人建造,后来猫几们再住进去的?”父亲对着窗玻璃,自言自语似的说。然而,这似乎是掷向天吾的提问。
“这个我不知道。”天吾答道,“好像是很久以前由人建造的。可能是因为某种理由,人没了,猫儿们就住进去了。比如说因为传染病,人都死光了,这一类的原因。”
父亲点点头。“只要产生空白,就得有什么东西来填补。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完全正确。”父亲断言。
“你填补了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