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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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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点点头。“只要产生空白,就得有什么东西来填补。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完全正确。”父亲断言。

“你填补了什么空白呢?”

父亲露出严肃的表情。长眉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他随即用含着嘲弄的声音说:“这个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天吾说。

父亲的鼻孔鼓胀起来,一侧的眉毛微微上挑。这在以前就是他感到不满时露出的表情。“不解释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着怎样解释也弄不懂。”

天吾眯起眼睛,揣测对方的表情。父亲从没像这样古怪而充满暗示地说过话。他总是只说具体的、实际的话。只在非说不可的时候,简短地说非说不可的话。这是这个男人给谈话下的毫不动摇的定义。

但他的脸上没有可揣测的表情。

“我明白了。总之,你填补了某个空白。”天吾说,“那么,你留下来的空白,又由谁填补呢?”

“由你。”父亲简洁地答道,并抬起食指有力地直直指向天吾,“这种事不是明摆着吗?别人制造的空白由我填补了。作为补偿,我制造的空白就由你去填补。就像轮值一样。”

“就像猫儿们填补了无人小城一样。”

“对,像小城一样消失。”他说。然后果望着自己伸出的食指,仿佛看见了一个不合时宜、莫名其妙的东西。

“像小城一样消失。”天吾重复父亲的话。

“生了你的女人,已经在哪里都不存在了。”

“在哪里都不存在。像小城一样消失。这么说,她已经死了?”

父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天吾长叹一声。“那么,我父亲是谁?”

“是一片空白。你的母亲和空白交合,生下了你。是我填补了那个空白。”

“和空白交合?”

”是的。”

“然后你养育了我。是这样吗?”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父亲煞有介事地清了一声嗓子,说,就像向一个笨头笨脑的孩子解释浅显的道理。“不解释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着怎么解释也弄不懂。”

“我是从空白中生出来的?”天吾问。

没有回答。

天吾在膝头上将手指交叉着合拢,再次从正面直视父亲的脸,心想:这个男人绝不是空空的残骸,也不是空荡的破屋,而是有着顽强狭隘的灵魂和阴郁的记忆,在这片海滨的土地上讷讷地苟延残喘的活人。他无奈地和体内徐徐扩张的空白共存。现在空白和记忆还在你争我夺,但无需多久,不管他自己是否希望,空白恐怕就会将记忆完全吞噬。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他今后要面对的空白,和生出我的是同一种空白吧?

在掠过松树梢头、接近黄昏的风声中,他似乎听见了遥远的海涛声。然而,可能只是错觉。

第9章 青豆·作为恩宠的代价送来的东西

青豆进去后,光头便绕到她身后迅速关上门。房间里漆黑一片。

窗上拉着厚实的窗帘,室内的灯全部熄灭。从窗帘的缝隙间漏进一缕光线,反而起了凸显黑暗的作用。

就像踏进了正在放映的电影院或天象馆,眼睛需要一段时间适应那黑暗。最先跃入眼帘的,是搁在一只矮桌上的电子钟的表盘。绿色数字显示着此时是晚上七点二十分。又花了些时间,她才明白有一张大床靠着对面的墙放着。电子钟就搁在枕边。与隔壁宽敞的房间相比,这儿略显狭窄,但比普通的宾馆客房大得多。

床上像小山一般,躺着一个黑黑的物体。弄清那不规则的轮廓线其实勾勒出了横躺在床上的人体,又花了一些时间。其间,那条轮廓线一动不动。从中窥探不出任何生命的征兆,也听不到呼吸的声音。

钻入耳朵的,只有靠近天花板的空调送风口送出的微风声。但他并没有死去。光头的一举一动,都以那是一个活人为前提。

这个人身躯相当魁梧。大概是个男人。看不真切,他的脸好像没朝向这一面。他没有盖被子,而是一动不动地趴在整齐的床罩上。仿佛躲在洞穴深处避免体力消耗、正在疗伤的大型动物。

“时间到了。”光头对着那个影子呼唤。他的声音中带着此前没有的紧张。

不知那人是否听到了召唤声。床上那座黑暗的小山依然一动不动。

光头立在门前,姿势不变,安静地等待。房间内十分安静,连有人在咽唾沫的声音都能听见。青豆随即发现,那个咽唾沫的人就是自己。

她右手紧抓着健身包,和光头一样静待其变。电子钟上的数字变成了7:21,又变成7:22,再变成7:23。

不久,床上的轮廓线开始微微抖动,显现出变化。极其细微的颤动,最终演变为清晰的动作。此人刚才似乎睡熟了,或是深陷在类似睡眠的状态中。肌肉苏醒,上半身缓缓抬起,意识花时间重新构筑。

在床上,影子直起身,盘腿而坐。没错,是个男人,青豆想。

“时间到了。”光头再次重复。

那人沉重的呼气声传过来。那是从深深的井底攀升上来的、缓慢而粗重的吐气。随后又传来深深的吸气声,像是吹过林间的烈风,粗暴而凶险。这两种不同的声音交互反复,其中穿插着漫长的沉默,仿佛幕间休息。这富于节奏又蕴含着多种意义的反复,让青豆心慌意乱。

她觉得像是踏人了一个从未耳闻目睹的疆域。比如深深的海沟的沟底,或是未知小行星的地表。一个勉强抵达,却休想全身而退的场所。

眼睛总也适应不了黑暗。视线可以抵达一定的距离,却怎么也无法继续向前。此刻青豆的眼睛只能看清那个人昏暗的剪影。至于他的脸朝哪一边,他在看什么,都无法知道。这个人身躯相当魁梧,双肩似乎随着呼吸无声但剧烈地上下起伏。她只能看清这些。他的呼吸不是普通的呼吸。那是动用全身进行的呼吸,具有特殊的目的和机能。

可以想象他的肩胛骨和横膈膜在激烈地运动、扩张和收缩的情形。普通人无法如此剧烈地呼吸。这是经过长期严格训练才能掌握的特殊呼吸方法。

光头站在她旁边,保持着立正姿势,身体挺得笔直,下颌微收。

他的呼吸和床上的男人正相反,又浅又快。他全神贯注地守望着,等待那一连串剧烈的深呼吸最终完成。那似乎是为了调整身体而实施的日常活动之一。青豆也只能和光头一样,等候他做完。这大概是他醒来时必须采取的步骤吧。

不久,像巨大的机器结束了运转,呼吸渐渐停下。呼吸的间隔逐渐变长,最后,像是要把一切都挤出来似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深深的沉默再次降临室内。

“时间到了。”光头第三次说。

男人缓缓地动了动头部。他像是朝着光头的方向。

“你可以下去了。”男人说。他的声音是明朗浑厚的男中音。决然,没有含混之处。他的身体像是完全清醒过来了。

光头在黑暗中浅浅鞠了一躬,像进来时一样毫无多余的动作,走出房间。房门关上,只剩下青豆和男人两个。

“这么暗,对不起。”男人说。这话大概是冲着青豆说的。

“我没关系。”青豆说。

“我需要把房间弄暗。”男人用柔和的声音说,“不过你不用担心。

对你不会有害。”

青豆默默地点头。随即想起了自己是在黑暗中,于是说:“明白。”

声音似乎比平日僵硬,而且高亢。

然后男人在黑暗中注视了青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被强烈地注视着。那是准确而精密的视线。说是“注视”,不如说“凝视”更贴切。

这个男人似乎能将她的身体一览无余。她觉得像在转瞬间被他扒光了身上穿的一切,变得一丝不挂。那视线不仅停留在皮肤上,甚至触及她的肌肉、内脏和子宫。这个男人能在暗中视物!她想。他是在凝视着肉眼可见范围之外的东西。

“在黑暗中看东西,反而看得更清楚。”男人像是洞悉了青豆的内心,“不过如果在黑暗里待的时间太久,就难以返回光明的地上世界了。必须把握适当的时机。”

然后他又观察了一番青豆的身姿。其中没有性欲的迹象,只是将她作为一个客体凝视着。像乘客从甲板上凝望着一旁逝去的海岛的形状。但那不是一般的乘客。他试图看透海岛的一切。长时间暴露在这种锐利无情的视线中,青豆深深感到自己的躯体是何等不足、何等不可靠。平时没有这样的感觉。除了乳房的大小,她反而为自己的躯体自豪。她天天打造它,保持它的美观。肌肉优美地遍布全身,没有一点赘肉。但在这个男人凝视下,她竟开始觉得自己的躯体像个寒酸陈旧的肉袋。

男人像是看穿了青豆内心的想法,停止了对她的凝视。她感觉那视线陡然丧失力量。就像用胶管浇水时,有人在建筑物的阴影中把水龙头关上了。

“这么指使你,实在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把窗帘拉开一点?”

男人静静地说,“这么暗,你大概也不方便工作。”

青豆把健身包放在地板上,走到窗前,拉动窗边的细绳,把厚重的窗帘打开,再拉开内侧的白蕾丝窗帘。东京的夜景将光芒倾注进室内。东京塔上的彩灯、高速公路上的照明灯、游移的汽车的前灯、高楼大厦的窗灯、建筑顶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它们交汇融合,形成大都市特有的光芒,照亮了宾馆的室内。光芒不太强烈,只能勉强看清室内放置的家具。这对青豆来说是令人怀念的光,是从她自己所属的世界送来的光。青豆再次感觉,自己是何等迫切地需要这样的光芒。

但即便是这一点光,对男人的眼睛似乎也太强烈了。他盘腿坐在床上,用一双大手紧捂着脸,避开光芒。

“你要紧吗?”青豆问。

“不必担心。”男人答道。

“我把窗帘拉上一点吧?”

“这样就行。我视网膜有问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光。过一会儿就正常了。能不能请你坐在那里等一下?”

视网膜有问题。青豆在脑中复述了一遍。视网膜有问题的人,大多面临失明的危险。但这个问题暂且与她无关。青豆必须处置的,并不是这人的视力问题。

男人双手掩面,让眼睛慢慢适应从窗外射入的光亮。其间,青豆在沙发上坐下,从正面望着他。这次轮到她仔细观察对方了。

这是个高大的男人。并不胖,只是大。身材高,身架也宽,力气似乎也大。虽然事先听老夫人说过此人身材高大,但青豆没想到竟然是个这样的巨汉。然而宗教团体的教主不该是巨汉的理由,在哪里都不存在。青豆不免想到了那些十岁少女被这个巨汉强奸的情形,不由得扭歪了脸。她想象着这个男人赤身裸体,骑在纤细的少女身上的情景。少女们大概根本无法抗拒。不,即便是成年女子,只怕也很难抵抗。

男人穿着松紧收口的薄裤子,很像运动裤,上穿长袖衬衣。衬衣是素色的,略带丝绸般的光泽。肥大,前面用纽扣扣住,男人把上面的两粒纽扣解开了。衬衣和运动裤看上去都是白色,或极淡的奶油色。

虽不是睡衣,也是在室内休息时穿的宽松舒适的衣服.或是和南国的树荫很相称的装扮。赤裸的双足看上去就很大。石壁般的宽肩膀,令人想起身经百战的格斗竞技选手。

“谢谢你到这里来。”等青豆的观察告一段落,男人开口了。

“这是我的工作。只要有需求,我什么地方都去。”青豆用排除了感情的声音说。但一边这么说,一边觉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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