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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长疤斜跨整个手掌。
这么漂亮的手。
凝视良久,再撸起他的袖管,手指一寸一寸抚过每一道疤。紧抿着唇将所有伤疤反反复复摸过来,停手愣了会神,才慢慢为他拉下袖管,把手放回被子里。
再看时间,已经凌晨了。
他也不可能留下。又坐了一会,响起两声叩门声,回头再看,是周霖回来了。他又问了情况,后者说纪杉夫妇已经回去,杨芳暮也被纪榕劝走了,纪樊守女儿,他留下照顾纪云清。
点了点头,向对方道别,他也离开了。
司机在车上睡得正熟,他敲了几次车窗,对方才醒。
今天录了节目,结束以后和贺明吃夜宵,东西还没上桌,人就来了医院。一晚上发生了这么多事,一条生命离世,一个年幼的女孩失去一条腿。
其实他并不麻木,他还有痛觉。
“你只怕小姑姑吗?”
“还怕雯雯。”
“为什么呀?”
“有时候怕来自于喜欢,喜欢一个人,你才怕她。”
“那我也怕小叔叔。”
纪云清一直在做一个循环的梦,他牵着纪雯的手走在山崖边,循环的对话,一旦结束,纪雯就会挣脱他的手跳下去。后来他甚至有了记忆,将她的手攥得很紧,她却总能轻易逃脱。一个死循环,要将他折磨到神经崩溃,甚至已经发现是梦,却醒不过来。
终于睁开眼的时候,身边只有纪榕。胸口有痛感,后背很疼,纪榕给他说了情况,他点点头,问纪雯怎么样。这些年经验积累,纪云清擅长察言观色,虽然只有一瞬,他还是从纪榕脸上的异样得到了不好的预感。
因为那个梦,脑子还处于混沌状态,等纪榕把情况告诉他,只是一瞬间的钝痛,然后忽然没了感觉。他盯着被面不说话,放在被单里的手微微颤动。
纪榕也不敢吱声,病房是寂静的,他整颗心也是寂静的。
之后他就再没说过话,纪榕让喝水喝粥都按要求做,又给他削梨,叮嘱他最近要多吃,养肺,他都一一点头应下。
纪榕忽然说李玦来过。
纪云清沉寂的目光有了一丝波澜,再扭头,细细望着她。
纪榕却没说下去。
天黑前周霖来和纪榕交班。跟他说昨天司机家属不依不饶的事,纪樊没精力和他们理论谁是谁非,给钱打发了人。纪云清点了点头,对纪樊的做法也比较认同,况且,这位司机也给他开了将近四年的车了,人都是念感情的。如果他还活着,他会为纪雯追责司机,但人没了,再依依不饶也毫无意义。
李玦的再次到来超乎他的意料。
周霖朝李玦寒暄了几句,再借口离开。纪云清刚吸过氧,正侧躺着。李玦在他床头坐下,一低头,两人刚好面对面。
脱掉墨镜,用纸巾擦了脸上的汗,冲他笑了笑:“感觉怎么样了?”
纪云清道:“我这不是什么大事。”
李玦沉默片刻:“你爸妈他们不过来?”
纪云清道:“先瞒着老爷子,他们也不方便来。”
李玦点了点头,从拎来的塑料袋里翻东西,雪梨和杏仁。再一看桌上还有半只没吃完的梨,笑了笑,又停了手。
纪云清目光尾随着他的手,见状,道:“纪榕从医,已经被喂一整天了。”
知道这话不容易接,纪云清又转话题:“晚上没事忙?”
李玦道:“昨天刚录了个节目,可以清闲几天。”
纪云清道:“没接新剧?”
李玦抿了抿唇,漫不经心道:“再说吧。”
不敢确定这三个字的意义,纪云清很久不说话。
一连几天,每晚上李玦都会来一会,两人从没话说变为促膝长谈,都是李玦主动。他给他说自己的家庭,还有很多以前他想听却不敢问的事。
“我小姨是最痛恨我爸的,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恨的,我妈也没少挨她脸色。当时当兵出来,我妈让我去跑货物,把她的积蓄拿出来,又去向亲戚借,小姨死活不给。”
“因为痛恨你爸?”
“说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又笑,“又说去了部队这些年,谁知道又染上什么毛病。”
纪云清沉默。
李玦又道:“后来我赔光了。我说我真不是做生意的料,也没这个兴趣。想去演戏,我妈心凉了,说我就是来讨债的。”顿了顿,“不是来讨债的,我还得还债。听说武替比群演来钱快,我又有底子,就去找师父学,托他给我引荐,边拿钱边补洞。这个的确来钱快,比起群演。”
不多过问纪云清家的事,像是在为他转移注意。
纪樊在第六天下午过来看了他,也是纪雯醒的那天。兄弟俩都没什么话说,还好纪榕从中调和,才避免一直冷场。出事以来,一直是由纪榕和周霖照顾他,连向来对他尤为挂心的纪樊也熬到现在才露面,同一家医院,大伯一家的态度太过明显。
晚上李玦过来,他主动开了口。
“纪雯醒了。”
李玦略微一愣。
“又哭又闹。”
李玦道:“头部没大问题吧?”
纪云清摇头,“下午纪樊来过。”
李玦一手抬起来,靠近他的脸,悬空半晌,又落回身侧。
“明天有个通告,可能来晚一些。”
自知失态,纪云清稍微敛容:“太晚就回去休息。”
李玦正转身倒茶,动作一顿,点了点头。
第二天午饭过后,纪云清说要去看纪雯。
纪榕呆愣半晌才点点头,扶他下床。杨芳暮在病房里,见他进来只是垂眸避开视线相触,起身让出位置,走到病床另一侧。头部有伤,纪雯大多数时候都处于睡眠状态,不巧,这会也在睡。才短短几天,本来就没多少肉的小侄女好像又瘦了一圈。纪云清探出手,发现她脸颊上的肉都难掐了,他改用指背蹭她的侧脸,末了在摊开手掌将她额上的头发往后顺。
好久过去,才将视线下移,落到瘪下去的右腿位置。
膝盖以下的部位都没了。
“小叔叔……”
软糯的声音像羽毛,轻挠着人的耳朵。
纪云清手指一僵,再把视线落回小侄女脸上,正对上她水灵灵的眼睛。
喉咙像被堵住了,他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
“你都不来看我。”小侄女轻声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纪云清挤出个笑,声音短促:“怎么会?”
纪雯道:“我少了一条腿,你肯定不喜欢我了。”
纪云清整个喉咙都哽住了。呼吸急促起来,脸色霎时泛白,纪榕和杨芳暮都吓了一跳,把他送回病房,叫来医生,重新吸氧,人才渐渐平静下去。
李玦来时候已经凌晨。从别的城市回来,才下飞机就过来了,依旧是周霖在,纪云清居然还没睡。这些天已经成了习惯,几乎他一进门,周霖就起身往外走,相视一笑,递个烟之类的,相互印象都不错。今天递了烟,周霖补了句话,让他在这里睡,他就先回家。
不明所以,李玦还没点头,他便拎着公文包走了。
纪云清靠着软垫坐着,从他进门起,目光就黏着他。李玦脱下墨镜,盯着他看了几秒,问这样坐背痛不痛。他一笑,摇摇头。
李玦边的椅子上坐下,问他要不要吃水果,他又摇头。
“我去看了纪雯。”忽然道。
李玦神情微变。
“她才五岁。”纪云清捏了捏鼻梁,将目光落到窗外,“才那么小,就像一张纸,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那么脆弱,那么细小那么小的腿,以后的路怎么走?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不带她出门,或者我不喝酒,亲自开车,再或者我坐右边……”
他的声音平静出奇,面上毫无波澜,像在陈述某段事实。
李玦叉着双手放在身前,偏着头,微微蹙眉,沉甸甸的目光包裹着他。少顷,他从椅子上起身,挪到床沿坐下,一只手覆上纪云清的后脑勺,把脸凑过去,用额头抵住了他的额头。
纪云清胸口的起伏略微一停,再恢复,加大了幅度。
呼吸交错,李玦身上是浓得呛鼻的烟味,还混合着汗味——他汗腺好像比较发达,但纪云清却为之发狂,被这味道魇住了。这是李玦的味道,文艺些说,荷尔蒙的味道。
手指在他脑后的发丝里穿梭,并不温柔,甚至有些笨拙横蛮。
“没有如果。”他声音喑哑,“否则我也能说,如果当初不把话说死,你还会不会把我推给一个人女人?”
纪云清屏住了气。
李玦温热的鼻尖在他鼻子上蹭了蹭,声音柔下来:“如果我早些想清楚,会不会避开很多事,或许还包括你们的事?”顿了顿,“就像蝴蝶效应。”
好久过去,纪云清才缓和了神色。
“你还知道蝴蝶效应。”
李玦一笑:“你不在,不懂的没地方问,为了不丢人,只好自己多看书。”
纪云清牵了牵嘴角,只是一瞬,面色又淡下去。
李玦把脸退了回去,手却还在他后脑勺上,力道小了些,有一下没一下地顺他的头发。
“这件事本来就不是你的问题,如果非要说有责任——后悔和自责又有什么用?”李玦道,“既然已经发生了,只能向前看,去弥补、争取。”
纪云清缄默。
李玦把手滑下去,在他后颈肉上捏了捏,沉声道:“睡吧,有事随时叫我。”
想起半年前的某天,同样在这样的环境里,角色倒置。
也是此时此刻,他才确定李玦变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23
身体在恢复,探病的人逐渐多起来。纪樊一直在控制消息的传播,以防事情让纪老爷子知道,所以知情的范围并不广,也免得纪云清每天应付大批量的客人。李玦最近清闲了一些,不过只在晚上九点钟以后过来,恰好避开探病的人。那天纪云清拿这件事开玩笑。
“像在偷情。”
说完表情就变了些味道,带着三分悔意,有些小心翼翼地观察李玦的反应。
那天过后,李玦还是照样来,却不再与他那么亲密过。他自己心里也事太多,没精力多加揣测,或加以试探。
顺其自然?他已经不敢再妄自行动了。
听完这四个字,李玦也是一愣,却在看见他兔子般的神情后笑起来。
“你们就打算一直瞒着老爷子?”笑够了,忽然问。
纪云清神情忽然变得凝重。
“瞒着,本来就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前段时间摔了一跤,身体更差了。”
之前倒是还有精力暗中观察他的情况,上次那么一伤,也无力再多操心了。车祸的事,只要一家人有心相瞒,他很难知道。
李玦静静地听。
停顿少顷,纪云清又道:“这些天纪樊偶尔过来,也就和我商量这件事。爷爷最多再熬完明年,今年过节找个借口,他们一家不去香港了。”
两厢沉默。好一会过去,李玦道:“什么时候出院?”
纪云清道:“我?”
李玦一笑,点了点头。
纪云清道:“下礼拜。”
李玦道:“回你住处?”
纪云清的一笑:“总不可能是纪樊那。”
一时间谁都没吭声,纪云清指间一紧,绞住了被角。
李玦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伸手将他的指头一根一根轻轻掰开,握进手心里。
“下个月没什么事,我过来照顾你。”
纪云清好一会没回过神来。
李玦被他呆滞的眼神逗笑了。
纪云清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