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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蛇-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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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僧人圆广走进偏殿的时候,正好有一束黄昏的光线从廊檐下斜斜地照过来,他看到一个瘦瘦的女孩,女孩在黄昏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她雪雾一般的身体影影绰绰地映在那团光照里,当她端起汤碗的时候,好象有冰雪融化的液体慢慢从她的前额滴落下来。
圆广目睹和参与了为那个女孩刺青的全部过程。圆广是第一次参加法严大师的这种神圣仪式。圆广认为这仅仅是个仪式。
那个冬夜是个极为奇特的冬夜。那个冬夜的天空因为降过一场大雪而变得圣洁而华美,犹如一顶凛冽而无上的王冠,烛亮了所有清澈与混浊的血液。在那个冬夜,那个叫做羽的女孩或女人是透明的,这证明她的血液是清澈的。她云雾一般的身体已经消散殆尽。她的肉身如同一个神话的形式矗立着,披挂着月亮的银色。那种华美是凝固的。与华美的天空凝结在一起,构成一个死去的幻象。
这幻象注定还没出生便要死去。

圆广(2)
徐小斌
法严大师拿出全套的刺青工具,他已经有整整五十年没有动用它们了。它们握在他的手中便成了活物。它们试探着刺向那雪雾一团的一点儿也不真实的身体。那个身体缺乏女人特有的形状,象一只海生物或浮游生物似的,很不真实地在空气里游曳。
在法严大师眼里没有男人和女人的分别。青铜色的湿婆神就摆在旁边的小桌上。这个婆罗门教的大舞神有着奇异的面容:一半为男,一半是女,半男半女非男非女,而且结合得那么和谐那么完美。
羽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旷野。鲜黄的泥土,翠绿的野草,艳蓝的湖水,在凉风习习中竟闻到水螈的气息,那一种稀薄的水色云遮雾障般地挡住了一个曙光初露的身体。有那么多美丽的葡萄在脸颊上滚动,有一片一片的云母与树叶藏在水的背后,闪烁其词。有一根犀利的针从遥远的地方刺向她的肌肤。第一滴血,因为太浓艳而成了黑色。
湖泊崩溃了,那是碎裂的钻石。颓败的池塘,冒出处女般的液体和乳白的蒸汽。羽只是觉得,她身体里的汁液,那粘稠的与稀薄的汁液,应当喷涌而出,以任何一种形式。她怀疑那是她咽掉的眼泪,现在它们因为积郁太久而变了色,那里面有血。
或许血与泪原就是不可分的。
圆广记得,那个瘦弱的,雪雾一般缥渺的女孩,自始至终没有叫喊一声。就象她的肌肤真的不那么真实,不是血肉而成的,她的隐忍极大地刺激了圆广内心深处的什么,圆广很想用那根犀利的针,来试探她的身体是否真实。
法严看到女孩嘴唇上咬出的血痕,就淡淡地看了一眼圆广,圆广却被这淡淡的一眼击中,他知道这一眼意味着什么。他避开师付的目光,没有行动。法严用棉花轻轻蘸干她背脊上的血珠,声音既威严又温和:“姑娘,我知道你很痛,现在你全身的皮肤都绷得太紧,我无法继续做了,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使你松驰,让这个年轻人帮助你吧,只有他的参与,才能让你得到世界上最美丽的纹身。”
法严的目光再次落在圆广身上,那目光已经变得十分威严,圆广打了个寒噤,他感到身体的什么地方在神经质地颤抖。他其实是个十分坚强的人,(在我们接下去的故事中,你会发现他是如何坚强。)但是他居然害怕得发抖,是的他的颤抖其实是因为害怕。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他知道自己无法违抗法严,他别无选择。
他把羽轻轻拉过来,放在他强壮的身下,他觉得这个女孩子轻灵得象一片羽毛。她的顺从和隐忍使他差点落下泪来,他真的希望她能反抗一下,那样才能把他激发起来,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是疲软的,他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怜爱。
当法严第三次将目光投向他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必须开始行动了。他尽可能温柔地抚摸她,为的是她不至于太痛,在他的抚摸中并不包含任何感情色彩,他的眼光穿透了那个缥渺的身体而停留在了另一片国土。他只是机械地做了他被命令做的事,当他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因为剧烈的颠簸他把目光收了回来,他看见女孩因为剧痛而咬破了舌头,鲜血从她的嘴角流出来,与此同时,她身下也形成了一个血的湖泊,他没想到她会流那么多的血,他觉得自己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了。
法严锐利的目光停留在女孩瘦削的脊背,他清晰地看到,当那两个身体翻转,并且象波浪一样轻微起伏的时候,女孩的皮肤已经彻底放松了;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圆广随着法严目光的号令,随时转换着姿势,后来他直立起来,靠着大殿的圆柱,他把女孩紧紧贴在胸前,而把她整个裸露的脊背留给了法严。这时他终于看见法严满意的目光。
法严的精雕细刻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这是圆广生命中最痛苦的两个小时。他的汗和她的血溶在一起,而他的心里在淌着泪。他心里的泪并没有能瞒过羽。羽注意到近在咫尺的这个年轻男人,从一开始她就发现他冷漠目光中掩藏着的悲悯,她甚至发现他长得很好看,他的英俊超过了M国人迈克。而且,与迈克不同,这是一种与她有联系的英俊,不是屏幕上的,而是有生命、有变化、有来历的。是的来历,从一开始,羽就发现圆广是有来历的,于是她接受了他。
圆广看了一眼羽背后的纹身眼睛就亮了。他接过师傅的工具,也跃跃欲试地想做点什么,但又无从下手。羽转身平静地看着他,指指胸前:‘来吧,留一点纪念。’当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月光照射进来,羽的乳房在月光下象陶器一样寒冷。圆广用他一生中最专注的三十分钟,在羽的乳头上精心刺成了两朵梅花,他每刺一针,都有汗水沿着她身体的曲线流下来,把渗出的新鲜血珠冲洗干净。在全部完成的时候,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圆广已经瘫在地上,圆广看看羽身上新鲜的图画,叹了一口气:‘我是永远追不上大师的了。’
法严闭目养神,良久,慢慢地说了一句话:“这是我一生中做的最美的纹身,也是这个世界的奇迹和珍品。以后我永远不会再做了。姑娘,你流了很多血,足以赎你的罪了。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圆广(3)
徐小斌
很久以前,玄溟给羽讲过关于法严大师的故事。
我们在前面已经讲过,玄溟是一个大家族中的十七姑娘。玄溟有一张珍贵的旧照,玄溟说照片里的珍妃是她的姑姑;珍妃并不象传说中那样美丽,胖胖的,有一双并不那么有神的大眼睛,但是珍妃在我们这个民族的知名度很高,这或许是因为她非同寻常的死?比起活着的人来,人们总是更多地把爱和关怀投入到死者身上,死者有灵,大约会后悔死去,但他们即使有转世投胎的本领,依然会落入生之艰难的陷阱。
但玄溟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美女。她讲述的那些有关慈禧太后的陈年故事,都是真的,不过稍稍做了些夸张。但却有一个故事她是永远不会讲的。那就是关于灯──那盏神秘吊灯的来历。
玄溟除了姑姑之外还有很多亲戚。有一年秋天,家里来了一位叫做玉心的姨妈。玉心是母亲杨夫人的亲姐姐。玄溟当时虽然很小,因为生在这样的人家,也算是很见过些世面了,但就是在画里,在戏里,也没见过玉心姨妈那样的美人。按年纪算,玉心姨妈已经年逾半百了,但是仍然能依稀辨出她昔日的风采,她肤色很白,眉目秀丽,神情忧郁,眉心上有一颗鲜红的朱砂痣,母亲告诉她,玉心姨妈的长相是天生要做娘娘的。可是玉心竟然没有结婚,成日呆在家里做女红,什么男人也不见。玉心做的绣品,件件都可以入宫的,但是她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可卖,不可给宫里送去,除非在她死后。她死之后,这一批绣品就是一笔财产,她用这笔财产来还玄溟家收留她的恩情。她一边说,杨夫人一边哭。“妹妹待我的情份,当然是还不尽的,就算是我给么姑娘挣一点嫁妆吧。”玉心这么说,神情很冷静。
那些时,玉心常常带了玄溟到后花园去,趁着早晨露水没落尽的时候,采上一大把花,无非是凤仙、茉莉、石竹之类。玉心就命玄溟把花分开,细细地捣碎了花瓣,制胭脂膏子。玉心制的胭脂膏,又细又滑,颜色也是顶好的,玄溟家的女眷们都抢着使。

圆广(4)
徐小斌
玉心两年之后得了病。杨夫人说:“你玉心姨妈的苦,你们都不知道,偏偏她又是个用心太过的,怎么能不生病?!一般的养一养也就好了,可她这病,怕是不大好呢。”
玄溟就天天在玉心房里侍候着。玄溟是那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人,一般人面前,常常摆出小姐的款儿,可见了自己真心喜欢敬重的,就是做牛做马也愿意。玄溟一生中最服气的就是这位神秘的姨妈,之所以说她神秘,是因为直到那时玄溟还完全不知道她的来历:她从哪儿来?父母是谁?为何不嫁?为什么总是心事重重的不快乐?
玄溟自然想让玉心快乐,使尽了所有的法子,一律无效。这天下午,掐算着玉心也该起了,就特意装了两色精致点心送了去。却见那紫色绣云头的帐幔,遮挡得严严的。问清了只有玄溟一个,玉心才命她进去。
玄溟一走进帐幔就呆了:玉心一身缟素,正在装一盏紫罗兰色的灯,见了她,也不似平时亲热,只款款地说:“姑娘来了?快坐下,外面热不热?”又命丫头应儿:“还不快给十七姑娘倒茶?”玄溟平时,并没有别的嗜好,却在品茶方面,最是挑剔,连茶具也一应是最精致最讲究的,玉心深知这个,故叫应儿端了自己平时用的白底青翡翠茶盅,沏了最好的碧罗春,但是当时玄溟却顾不上喝茶了。玄溟的一双眼睛,完全叫那盏美丽的灯捉了去。
在9岁的玄溟眼里,那盏灯不是人间的产物。那是上苍奢豪的馈赠,那一片片精美的水晶,师法造化,浑然天成,在散落的时候,就象是秋风抖落了一地花雨,玄溟惊得说不出话来。
玉心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玄溟目瞪口呆。玉心轻言曼语地说:“么姑娘,我这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怕是就要去了,心里只是舍不得你。你当我是谁?我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从小象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颇识得几个字。真想把我这一辈子写成一本书,可现在已然是灯枯油尽,没有指望了。今儿个,我就拣几个好听的故事,讲给你听听。姑娘家,万不可移了性情,不爱听呢,就当是一阵风儿吹过去,爱听呢,就只当是笑话听听。”玉心握了玄溟的手,问:“姑娘可曾听说过长毛的事?”玄溟怔了,点了一下头,从小就听过母亲讲长毛,姊妹们若有谁不听话,母亲便一律拿长毛来吓唬她,只知道长毛也叫太平军,和朝廷一直打仗。旁的便一概不知了。玉心莞尔一笑,指着那盏灯说:“姑娘看这盏灯可说得过去?”玄溟说:“姨妈说哪里话?我虽然年幼不知事,宫里也去过几回了,说出来真是罪过──就是圣上的宫灯,也不及它万一,玄溟孤陋寡闻,实实的天上人间,难得这等珍宝!”玉心听罢又是一笑:“这便是长毛宫里的灯,我在长毛宫里整整呆了3年,这是唯一的纪念了。我没有后代,和姑娘有缘,只把你视同己出,现在有一事相托。”玄溟已是惊得只有点头的份:“姨妈有什么事尽管说。”玉心盯着玄溟看了半晌:“你把它交给西覃山金阁寺的法严大师,你替姨妈还了这个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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