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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蛇-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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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看这个死丫头,她还有理了,我是你妈,连你人都是我生的,怎么就没权力看你的日记?!
偷看别人日记犯法!
住口!不许你这么说妈妈!
你们放心,我绝不会连累你们的,我这就走,不会回来了。
……
以上这两部小品几乎同时在两个家庭发生,两个女孩子,几乎是前后脚离开了家门,几乎是前后脚去了同一个地方──一个巨大的、寒冷而又热烈的广场。

广场(8)
徐小斌
那个4月,那个寒冷而又热烈的4月,因为非常特殊,而被记录在了史册上。那个4月好象一直在下着雨。那个4月之夜,雨水透过槭树丛淋下来,那低而渐大的声音,好象在倾诉着凋零和腐烂,但是每一滴雨水,都令人想起钻石,想起钻石的纯粹。羽进入这个寒冷而热烈的雨夜就被淹没在人海里。那个巨大广场里的人群就是无数的雨滴,人群是透明的,如雨滴一样透明,透明的雨滴背后有一座巨大的灰白色的石碑,它在雨中忽隐忽现。它象是这些雨滴的魂灵,人群的魂灵。
让死的死去吧,
生的魂灵
不是已经在晨光中歌唱了吗?
羽竟然从4月的冷雨中感受到了温暖。那雨水象是无泪者的泪,那样默默无声地飘洒着。那个巨大的广场,那个有着魂灵的喧哗与骚动的广场,这时被各种各样的花环与花圈笼罩着,羽这辈子也没见过的那么多的花啊!可惜都是假的。
羽只有在童年的时候,才见过各种各样的真花。那是些野花,它们独自发了又谢,谢了又发,从每一滴枯黑的血色里,都能衔出星星点点的绚烂。那口湖里的鱼,不断地成群结伙地从水边的石子背后游过,被那湖水漂得发白,漂得幽蓝,她伸手入水,就一直蓝到她的骨缝里。
可现在这些假花很好看,假的并不一定是丑的。这许许多多的花浸在雨水里,好象活了过来。这广场原是一张巨大的白纸,又象是巨大的甲骨、钟鼎或者碑石,人群在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不,是嵌进碑石里的字,有如一个金饰匠人,用锤子把汉字一个个砸进碑文。羽心里忽然萌生出一种巨大的冲动,她想抚摸这些碑文,抚摸千百种思想的澄明,她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成熟了,她的冲动是成熟的冲动。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痛苦的根源。当她还是个小小人儿的时候,就一直渴求着爱,她希望爸爸妈妈爱她,最爱她,后来她又渴望朋友的爱,爱和友情是她的药,非此治不了她的痼疾,她就象个病疾乱投医的病人,她的要求和希望越来越少,后来她只希望能得到一点点药,就象一株即将萎败的野草,只要有一滴露水,就能够复活,可谁也没有把这一滴露水给她。人们太吝啬了。得不到这爱她就身心交瘁,不但心里有说不出的疼痛,那痛竟漫延出来,连皮肤都疼得不可忍受,精神的起因总会引起物质的结果。她只好四处流浪,她想,或许她这一辈子都会是一个流浪者,一辈子都在寻找家园但却没有家园。面对着广场,面对着一座沸腾的大海,看着海水的忘情喷发,看着无数燃着火的粒子,竟相挣脱着胎胞,挣脱胶着在一处的滚滚岩浆,她终于明白了,这所有的人,都是在寻找家园的,大家都是流浪者,他们都是爱过的,都是真心爱过却被爱欺骗了的,一个没有了爱,没有了信仰的民族,除了终身流浪,别无归途。
这时,她听见心里的耳语,忽然变成巨大的声音在广场传递出来:
“阿波罗死了
阿波罗死了吗?
让死的死去吧
生的魂灵
不是已经在晨光中歌唱了吗?
她看见,那个发出巨大声音的人高高地站在石碑上,正是那个叫做圆广或者烛龙的男人,他的身边有个女人,她是亚丹。
亚丹并没有事先和烛龙约好,但是来到广场之后她就有预感──她能在这里找到烛龙。她本有一肚子的话要对烛龙说,但是广场的雨把她心里的怒火扑灭了,她一下子觉得,世界上有比她的问题大得多的问题。但她见到烛龙还是流了泪,她哭着说了一句:“我在家没法儿呆了!……”烛龙就拉了她的手,走上了石碑的基石,她小心翼翼地攥住了他的手,生怕这难得的幸福会忽然跑了,在那个年月,似乎拉了手也要算是一种暗示,一种默契,所以当烛龙拉着亚丹的手登上石基的时候,亚丹的心里全盛满了《婚礼进行曲》的旋律。
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在广场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个身材挺拔丰满的女人,正在拍照,那个角落灰蓝色的返光把女人本来艳丽的面容映得蓝森森的。那个女人,那个由革命与爱情孕育的国际接轨的女人,刚刚从附近那座城市彩排了一台歌舞赶来,那台歌舞歌颂了那个时代的伟人,歌颂了工人农民,但是这个叫做金乌的女人并没有搞清那台歌舞究竟歌颂的是什么,她只觉得那歌舞离真实的生活很远很远,而她能够参加演出,是解除无聊的办法之一。除此之外她还有许多办法,她是那种在任何时代都可以活得不枯燥的人。她热衷于表演,她是《送粮路上》的领舞,她换上美丽的傣族服装便感觉到一种刺激,她知道台下有无数饥渴的男人在盯着她的胸脯,她那被傣家紧身衣束得高耸的、颤动的胸脯。当时的各种舞蹈都是程式化的,会跳一个就会跳许多,有如当时的歌,会唱一首就会唱无数首,起码歌词都差不多。这个民族是先进的,当时就已经懂得了克隆产品,只不过不是用电子或生物克隆罢了,那完全是一种智力,有着这样智力的民族才有可能在远古时代便有“四大发明”。
“迎着东方灿烂的朝阳
披着竹林美丽的霞光
傣族姑娘送公粮
社员们的情意挑肩上
花裙迎风舞哟
笑声满山岗哟
担担好粮献国家
心儿多欢畅哟……
于是金乌便用一种游戏的态度貌似认真地领舞,那几个动作就是在她梦游的时候也能做出来。另外她爱好挑乐队的毛病,每当她用女中音的胸腔共鸣指出乐队一点微小的错误的时候,她心里总是充满着领袖般的欢快。
但是她知道,这一切都跟“歌舞”没有关系,她知道“送粮”给农民带来的绝不是欢笑,而是泪水。她来到了广场,她要把这历史的场面拍下来,将来在末日审判的时候,为历史作证,她的血液里全是勇敢者的血清蛋白,她是革命与爱情的孩子,是最早的“国际接轨”的结果。在这个广场的人群中,她非常独特,独特到她只有把自己藏起来。

广场(9)
徐小斌
那个晚上,那个属于历史的夜晚,有晕红的挽歌在广袤的空间动荡不安地升起。雨越下越大,雷声几乎压住了警车的唿哨声。人们四散而逃。到处都是泥沼和霰弹般沉重的雨点。奇怪的是羽并不害怕,羽不断舔着流进嘴里的雨水,感觉到一股血与土的腥味。羽被一种不可知的东西牵引着,走过那些小水塘和泥沼,所有的人都希望在一瞬间化蝶飞出广场,广场要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羽耳边响起那个耳语。
羽走出了广场。这时羽看见有很多人冲进了广场,拿着棍棒。羽听见高音喇叭里反复播送着一个单调的声音──羽看见她的正前方,有一对背影,一对美丽而熟悉的背影,羽从来不知道他们搭配在一起的时候是那么好看。现在他们叠印在一起,在这个大雨滂沱之夜,迈出那么跌荡起伏的步子,那么有性别的步子,这让羽完全忘了心在一瞬间的疼痛,成为一名观众,在后面默默地欣赏起来。
可是,一辆警车从羽背后呼啸而来,险些把她撞倒。羽看见那警车在那一对背影身后停了一下,那一对背影便突然消失了──在羽来得及喊出声音来之前,消失了。
然后羽对着雨夜狂呼:亚丹──烛龙──
羽听见一个人在黑暗中说:据查,阿波罗死了就是指太阳死了,真是反动透顶。

广场(10)
徐小斌
三个月之后,我临时居住的那座城市消失了。它附近的那座大城市也山摇地动起来。我毫不惊慌,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知道广场那接近沸点的岩浆,一场大雨是扑不灭的。那岩浆在地下流淌,总归要喷涌出来。我提前来到了那座大城市,我记得我在这里还有个家,我的小朋友羽应当在这里,留守着,我早就在想羽了,我离开羽,不过是为了寻找我的母亲,也想摆脱羽的泛滥的情感。为了羽的将来,我必须这么做。
养父母去世后,关于母亲的线索中断了。迈克回国我送他到机场。他答应尽全力帮我寻找。如果有消息,会及时托人给我带信儿。但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看着那望不到边的绿色通道,我就想,总有一天,我会进入这条通道的,一旦我过了那通道,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坚信我的母亲沈梦棠还活着。她是那种充满生命活力的女人。当初她以那么巨大的热情爱着乌进。在1943年5月的一天深夜,我的母亲沈梦棠与年轻的军人乌进,挽着手在延河边散步,五月的月光和花香浸透了他们的肌肤,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暂时忘掉了一切烦恼,受西化教育长大的母亲把自己投入了那个年轻军人的怀抱,但是那个年轻人咬紧牙关克制着自己,他说:“别这样,难道你不知道刘茜和黄克功的事?”
当时,刘茜与黄克功的故事已经成为边区青年男女的一道警戒线──那个由爱情引起的悲剧,足以让人“警钟长鸣”。好军人好青年们都努力使自己成为守身如玉的清教徒,不要再做第二个黄克功。乌进自然也是这样。但是违背人的本性自然会受到惩罚,乌进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都感到不可铭状的痛苦,他唯一的解脱就是再去前线。在前线的炮火峭烟中,他可以暂且忘掉一切。在清醒的时候,他当然知道那是一种自我欺骗,但是在当时,他宁可相信所有的欲望都是罪恶,大敌当前,好青年应当把自己的血肉,无保留地献给国家和民族。
但他眼前的姑娘却说,这是两个问题,保卫祖国与建立爱情,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当时我的母亲沈梦棠给他讲了许多革命与爱情的故事。她讲了《前夜》,讲了那个保加利亚革命者英沙罗夫,与俄国姑娘爱伦娜刻骨铭心的爱情,讲着讲着,他们都哭了,但就在那个时候,有一道贼亮的手电光耀花了他们的眼睛。在那道手电光的映照下的他们的形态显得十分可笑。他们就象业已被蛛网笼罩却还在垂死挣扎的小虫子,巨大蜘蛛的嘴已经离他们很近很近了。
乌进写了检查,一稿两稿,三稿才通过。却没有碰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何等聪明,她想有关方面可能要对她算总帐了。在白区工作的经验帮助了她,她在被关押之前做了一些准备,在接受审讯的时候,她巧妙地利用了两位审干头目的矛盾,保全了自己一条性命。
养母说:“你妈妈把我们都耍了,可我们还是喜欢她。”
什么叫个人魅力?这就是个人魅力!我的母亲的魅力光彩照人,这令我感到骄傲。
我找到了那座空屋。床上还摊着我那套艳丽的蓝丝绸睡衣,但是我的小朋友已经不见了。整个屋子都被尘封了起来,这座大城市的污染已经到了无法忍受和无可救药的地步,这样密闭着的房子里,竟然也积满了这么厚的灰尘。我觉得自己的嗓子和鼻孔里都是灰尘的味道,那些陈年旧事也象灰尘一般泛起,我只是用那套蓝丝绸睡衣象征性地掸了掸床单上的灰,就躺下了,反正自己也是满身灰土。
我是不是太残酷了?那么一个瘦弱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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