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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怀德欲语还休。
“你有话尽管说。”
“她还差很远,根本没有准备好。”
“在你协助之下,应该没有问题。”
张怀德想一想,退出门外。
檀中恕站在窗口,很久很久,没有改变姿势。
室内静寂一片。
忽然之间,檀中恕笑了。
屏风后面的人也响应他,跟着笑起来。
檀中恕问:“她像你,还是像我?”
“当然像你,记得吗,当年与你去纽约,还是第一次乘飞机。”
檀中恕自嘲:“但是,已经以画家自居了。”他停一停,“翻翻画册,便以为精通西洋画史。”
“什么事都得有个开始,我喜欢文勤勤,她是个真人。”
檀中恕说:“我相信是,我全无见过她装腔作势。”
“做一个艺术家,先决条件是要做个真人。”
“那么我们找对了人,来,喝一杯庆祝。”
“医生说——”
“别理那些讨厌鬼说些什么。”
勤勤却不得不理会她指导的话,他们让她坐在台上长桌首席,台下坐着十来位记者,有的代表电视台手持摄影机,有些用强力闪光灯拍照,争相发问,场面模拟似真的一样。
勤勤手心冒汗,英语并非她母语,虽然发音准确,语调似模似样,到底有点紧张。
她早已把所有问答背熟,上来的时候,深觉这个假招待会荒谬,坐下来看到这个场面,心怯了,才知道练习是必需的。
一位记者问:“文小姐,东方的艺术家飘洋过海到西方来,失却民族的根,会有理想的发展吗?”
勤勤呆住,本子里没有这个问题,要命,这分明是考她来的,她要凭机智应付。
可恨镁光灯不停闪烁,她眼睛都花了。勤勤说:“哪里的土壤适合艺术,根部就可在该处生长,艺术家祖籍何处并不重要。”
勤勤看到身在后座的张怀德点点头表示赞许。
“文小姐,你觉得奥姬芙的风格如何?”
“所有成名前辈的作品都值得尊重。”
“没有成名的呢,哈哈哈哈。”
“既然没有成名,我们之间没有接触,甚难置评。”
“文小姐——”
张怀德站起来,“今天到此为止,大家散了吧,去把照片冲出来,呆会儿我们看录像带。”
勤勤怔怔的,下台来站着不动。
“你做得很好,”连张怀德都有点意外,“反应很快。”
勤勤抬起头来,“我觉得自己呆若木鸡,还需好好操练。”
张怀德大感快慰,“你愿意学习练习就好。”
“我太幼稚,我以为画画只要把画画好。”勤勤低下头。
“时代不一样了,什么都需要包装,从前的画家可以住深山中,待后世花一千年去发掘他们的才华,现代人可负担不起如此奢侈。”
勤勤问:“下星期就去纽约?”
“对。”
“为什么赶得这么急?”
“是檀先生安排的时间,对了,你有没有出过门?”
“家父曾携我们母女环游过世界,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浮光掠影,不记得那许多,但是对几个美术博物馆的印象,是相当深刻的。”
张怀德忽然掩嘴笑。
勤勤莫名其妙,“我讲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你的口气似答记者,勤勤,招待会已经散了,松弛吧。”
勤勤这才尴尬起来,需要学的太多太多,不止学做画家,也学做人。
照片洗出来,张怀德同美容师商量:“头发还是放下来好,衬得脸容秀丽些,面颊上胭脂要换一种颜色,有一种金橘色试一试……勤勤,你有没有发觉你太爱皱眉头,切戒。”
勤勤偷偷叹一口气。
比做戏还累。
“没有那么坏吧?”
勤勤一转头,“檀先生。”
他来了,朝她会心微笑,勤勤心一动,莫非他是过来人?
“你也试过这个滋味?”勤勤冲口而出。
檀中恕笑,“来,我们抽空去喝杯咖啡,别去理他们。”
“张小姐会骂的。”勤勤吐吐舌头。
张怀德过来,“檀先生,请过来看录像带。”
勤勤不敢睁大眼睛,只自指缝间看自己:她有点呆,眉头皱得太频,时常伸手去摸耳朵,唯一的优点是英语说得不错。
唉,断不是明星料子。
张怀德看着勤勤,“没有时间喝咖啡了,是不是?”
勤勤巴不得有个地洞好钻进去。
第二三四天,勤勤不住在会议室练习,第五天,她一走进会场的姿态已经不同:冷静、孤傲、清秀的面孔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动作伶俐,但笑起来的时候却出奇的甜美。
这时,全场人都认为她是可造之才。
勤勤在这几天内,平均每天只能睡六小时。
几次三番她想找杨光说几句话,实在抽不出时间。
就这样,水急风劲,勤勤号去得又疾又快,岸上的杨光瞬息间只剩下一个小小黑点。
远去了。
檀中恕每天都来看效果,他说:“可以了,太纯熟反而虚假。”看一看勤勤。
勤勤虽然发过誓不再问问题,终于还是轻问:“为什么是纽约?”
擅中恕轻轻答:“因为先知在本地历来不吃香。”
勤勤明白了。
“来,我们去喝那杯咖啡。”
“去哪里?”
“到了你就晓得。”
张怀德过来说:“明天上午十点钟的飞机,勤勤,司机八点钟接你。”
勤勤问檀中恕,“你与我们同行?”
“他们应付这种场面绰绰有余,我不一定抽得出空。”
勤勤随他进电梯,檀中恕按了二十四字顶楼。
“也是我们的写字楼?”
檀中恕莞尔,勤勤好奇如一个小顽童,不问不欢。
“我住在阁楼。”
“啊。”
勤勤犹疑了,与他上他家?这是独身女的禁忌,必须紧记。
檀中恕看她一眼,完全知道勤勤在想什么,但不出声。
十五年前,他乘这部电梯上二十四楼的时候,感觉全然相同。
真不相信这么多日子已经过去,彼时他也是个年轻人,胸怀大志,有野心,但没有门径,冒险到这层大厦来探路…
他没有成为一个成功的画家,但却变为举足轻重的画商。
檀中恕吁出一口气。
勤勤发觉他脸上那股忧郁的阴霾又升上来了。
电梯门打开,有下人出来迎接。
屋里绝对不止他们两个人。
檀中恕明明像是有话要说,始终没有说出来。
结果,喝咖啡真的成为喝咖啡。
勤勤缓缓地说:“檀先生真认为我的作品已经可以见人?”
他笑笑。
“艺评家目光尖锐。”
“我想起一句老话:不会的,教人;会家,办事。”
勤勤一怔,檀中恕并不重视他们。
他又补充,“我有几个很肯帮忙的朋友。”
勤勤说:“可是,那我就听不到中肯的批评了。”
檀中恕看着她,“你是聪明人,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值几分?”
“我知道,所以才担心。”勤勤一向最坦白不过。
“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要出门。”
“谢谢你,檀先生。”
那天晚上,勤勤同母亲在旧屋谈了一会儿。
她问王妈:“有没有一个叫杨光的人找我?”
王妈摇摇头。
勤勤回家睡了。睡得甘香而贪婪,每翻一个身都觉得心旷神怡,直到床头电话铃大响,将她吵醒,勤勤才想起她要出门,不知有多少事待办,还未成功,已经要付出代价。
是司机在车里催她。
勤勤发呆。
一直到抵达飞机场她还不十分清醒,感觉像是做梦。
自上如意斋典当石榴图至今,不过短短三两个月。
感觉上她像是见了许多,学了许多,不复当日单纯。
她与张怀德坐头等舱,侍应生一直文小姐长文小姐短在跟前服侍,感觉实在不坏,很容易习惯,一下子便由老好勤勤变为煞有介事的文小姐,勤勤不知她下不下得了台。
她笑了。
一辈子孤孤清清坐台上倒也罢了,不幸倒台,一下子失去前簇后拥的滋味,可真难受。
勤勤年纪轻,二十多小时飞行时间对她来说不算一回事。
下了飞机自有专车接送,她们并没有下榻酒店。
檀氏自置的公寓在公园大道与三十街交界处,两厅两房,张怀德一定要勤勤用较大的一间,勤勤无论如何不肯。张怀德觉得宽慰,呵这小孩不是一个恃宠生娇需索无穷的恶女,多可爱,否则,再具才华再有天才也是枉然。
行程勤勤一早看过,略事休息,她们便赶去辜更轩画廊拜会。
“我们可否步行去?”
“不,勤勤,没有时间了,而且起码要走大半个小时。”
“错过多少风景。”勤勤惋惜。
张怀德答:“看风景的人也许永远不能抵达目的地。”
说得也对。
辜更轩本人在等她们。
勤勤听张怀德说过这位犹太人,七十多岁了,没有子侄,只得两个女儿,是以把业务传与女婿,平时己不大露面。
勤勤一进门便看到他笔挺地站着,白发白须,十分神气,一身黑色西装一尘不染。
“文小姐,欢迎欢迎。”
勤勤一眼看到她的拙作倒是比她的人更先抵达,好几个工人正在把画挂起,勤勤忽觉十分汗颜,脸上却丝毫不露,外人看了只觉得她凉凉的不易接近。
她一边伸手与辜更轩相握。
立刻发觉连这位犹太裔老人也像其他人一样,看见她的面孔,不由自主地凝视起来。
勤勤避开他的目光,不避犹可,这一避视线落在老人手上,他刚与勤勤握完手松开,袖子缩上一点点,白金腕表露出来,勤勤看到表的侧跟,有小小黑色的一串数目字。
电光石火之间,勤勤已经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辜更轩在二次大战时进过纳粹集中营,腕上是纹身编号。
勤勤心中恻然,也有一点点战栗,退到一边不出声。
辜更轩与张怀德交谈起来。
勤勤站得远远,看着她的画,都已经镶起来了,郑重其事,当珍品处理。
画廊墙壁特别漆成一种灰蓝色来迁就画的色调。
看上去似模似样,只要宣传工夫做得足够文勤勤就依然是位画坛新秀了。
勤勤有一点点高兴,也有一点点落寞,她想到她的朋友杨光,他只落得在儿童漫画出版社为动画人物着色,现连这份工作都丢了,走向不明,不知祸福。
世事往往如此,一个人上去,多少人在地底下做他的陪衬,成功的人总有他的理由,因为成功了,失败的人想找个自圆其说的借口都没有。
勤勤心底下,十分知道杨光的技艺胜她多多,无奈。
辜更轩走过来,看到东方少女站着沉思,漆黑头发,象牙皮肤,高挑身段,他是一个识货的人,虽然画不如人,但一张美丽的面孔胜过多少言语。
他们经营的是豪华住宅内的装饰画,顾客会乐意知道那些色彩悦人的作品出自一位漂亮年轻女画家的手。
老人问:“满意吗?”
勤勤缓缓转过身子来,轻轻一笑,这个姿势她已练过多次,相当熟,但又不致于熟得油掉,看上去真是舒服。
“这样的机会,不是每一个年轻画者可以获得。”
“英国口音,”辜更轩笑道,“会令很多人着迷。”
勤勤笑笑。
犹太人一直喜欢与中国人为伍,许是他们看到两个民族间太多的共同点:聪敏、勤力、优秀、苦难。
不知道捧起多少华裔艺术家,自建筑师到服装设计师、画家……各种各类都有。
辜更轩说:“回去休息吧,好好为明天准备。”
勤勤渴望淋浴睡觉。
她偕张怀德离开辜更轩画廊。
在大房车里她怔怔看着街上风景,车子穿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