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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互打量着不禁笑出了声。一个个衣冠不整,满身泥浆,喘息方定,正捧着半生不熟的枣子在填着饥肠辘辘的肚子。
他们七嘴八舌地商量下一步的行动,最后商定还是继续往北走。这时的他和同伴相比,已是狼狈极了。赤膊穿着一条脏兮兮的短裤,赤luo的双脚沾满了泥浆,背着一个挎包,挎包里只有吃饭的家伙和一个红绸布包着的马克思头像。他随着这一行人再次踏进了玉米地,凭着青纱帐的隐蔽悄悄向北移动。
当他们这支衣冠不整的军队,从玉米地刚刚钻出来,大道上却迎面走来一列穿着黄色军装的伪军。当他们正想收脚向四面散开,躲进两侧的玉米地时,伪军们却涌上来,一阵乱枪横飞,口中喊着“缴枪不杀”,向他们四面包围过来,他们全部暴露在伪军的枪口之下。
他们心中“怦怦”乱跳,尚未回过神来,围着他们的四五十个伪军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三四个人揪一个人,容不得他们挣扎,一个一个像是捆粽子一样,把他们捆了一个结结实实。
一个满脸横肉的伪军连长,像是看猴子一样围着这个赤膊穿裤衩的小青年,看他文质彬彬的样子,白皙的皮肤却满是泥泞,就嘻嘻地笑着说:“你小子小小年纪,就去当匪军,怎么样,现在落在老子手里,你还有什么话说?”
青年这时反倒镇定下来,昂起头瞪了他一眼,“呸”地一口浓痰吐在他的脸上,骂道:“你们才是匪军,烧、杀、抢、掠,给小鬼子当狗腿子,还人模狗样地在我们面前炫耀。”
横肉连长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擦拭了痰迹,恼羞成怒地从腰问拔出一把东洋指挥刀,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威胁:“好个小兔崽子,还嘴硬,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刀硬。”
说完作势向他的脖子上砍去。当他眼一闭,下意识一闪,却一屁股跌在旁边的濠沟里。
伪军们一阵哄堂大笑,于是又把他水淋淋地从塘里捞出来,反复几次,把他折腾得只剩下一口气,反剪着双臂躺在地下吐脏水,才罢了手。
他们这支文化人组成的队伍,手中只有笔和木刻刀,是没有枪的,全是一帮只有一腔热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今落入敌人手里,惟求保持气节,坚持主义,而其他也只能由着匪类摆布了。
太阳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成片的青纱帐蒸发出灼热的热浪。这支被俘的小部队经过一天一夜的强行军,早饭未吃就被截获,真是沮丧极了。他们在黑洞洞的枪口押送下,像是串粽子那样被串成一串,押解着去了据点。
一路上,他们悲愤地看到燃烧的草房,在大路两旁戏剧组演出用的箱子翻倒在地,一片狼籍,里面的衣服被掠劫一空。牺牲的同志流血的尸体倒在路边,刺刀扎在胸口上,腹部还淌着血,人已经断了气。四周的场地上杂物抛了一地。
他的鞋子跑掉了,赤脚在滚烫的盐碱地上步履蹒跚地艰难地向前移动着。路上的小石子,被阳光一晒,就像是踏在滚烫的的小钉子上,一齐钻进脚底,剧痛不已。那用长绳串着的被俘人员,谁跟不上队伍,就被伪军用枪打在胯骨上。他强忍着剧痛,跌跌撞撞地走着。没走几步路脚底板上就起了血泡,鲜血沾着污泥,脚底板开始溃烂。
中午时分,他们被押进了伪军据点。
这是一个有着几十户人家的大村庄。据点的四周有一条小河。河边架起了密密的铁丝网。在一块空场的尽头,几间高大的瓦房一字排开,四面是一些高矮错落的草房。
被俘人员被关进了大瓦房东边的一问厢房。他们被松了绑,刚想活动活动筋骨,一声粗野的断喝:“不许乱动,全部蹲在地下,不许讲话。”他们被勒令分散坐在地下。几个肩扛着汉阳造长枪的伪军在门外来回梭巡。
被俘的6名同志愤怒至极,一个个饥肠辘辘,头脑发昏,浑身痛疼,无话可说。他们谁也不能预料前面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
天黑时,看门的伪军吆喝着送来一瓦罐凉水,几只黑呼呼的麦饼。他们喝了几口水,吃了麦饼,感觉开始好起来了。在昏黄的马灯下,他们昏昏欲睡。
将近半夜时分,外面嘈杂的人声惊醒了他们。
他们被带到了院子里。一个挂着盒子枪的伪军头目,把他单独拉出了队列。院子里点着一盏马灯,像是鬼火一样,四周秋虫昭唧,头上星斗满天。这个伪军头目穿着皮靴,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伪军头目突然回过身来,一把夺过青年紧紧捂着的随身小挎包,胡乱地翻弄起来。里面其实并没有什么,只有一只吃饭、喝水用的白洋磁茶杯和木刻的马克思头像。当伪军头目用手触摸到那个红鲂包裹着的木头疙瘩时,眼睛顿时一亮,以为里面藏着金条、金块一类。他用手掂了掂,份量很轻,感觉不像金子,于是用手解开那块红绸布,指着那刻着人像的木头好奇地发问:“这是什么?”
青年灵机一动,从从容容地回答:“这是钟馗像。”
“是干什么用的?”
“是印护身符用的。”
“这钟馗老爷怎么没带官帽?”
“这是外国洋钟馗。”
“这外国也有钟馗吗?”
“这外国也有鬼呀,东洋鬼子,西洋鬼子,日本鬼子,德国鬼子都是鬼,这鬼不分内外哩,钟馗也不分内外的。”
他的身后,同伴们一阵轻松愉快的嘻笑,好像笑那伪军头目的少见多怪。
伪军头目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嘻嘻,这皇军也叫日本小鬼子呢。”他轻轻地说。
“这新四军也讲究这个。”他自言自语一阵,竟把小挎包还给青年。
他收起了笑容,冷笑一声后,开始训话:“嘿……嘿,兄弟我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玉米地抓起来的那批人要交给上面去办。你们6个人,明天也要送走哩。但是,如果你们愿意留在兄弟我这儿干事,我可以收留你们。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我们部队也缺呢。”
他们沉默,没有一个答他的腔。伪军头目自说白话地演讲了一通南京政府汪主席“曲线救国”的道理。最后竟也把小鬼子大骂了一通,好像他也很抗日的样子,只是迫不得已,“人在曹营心在汉”地表白了一番。见还没有人睬他,只好挥了挥手,他们又被押走了。
第二天天未亮,他们6人又被20多个伪军押着,全部绑着双手,一根长绳串着押往镇子上去。
天亮时分,他们被押进了镇子。当他们迎着晨曦,踏上小镇那青石板铺成的小路,鱼贯地横穿过喧闹的街市时,店铺两旁神色忧郁的老乡用关切的目光注视着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这时他们反而从容坚定起来,人人昂起了不屈的头颅,步伐也开始铿锵起来。青年虽然赤着脚,光着上身,步子有点趔趄,但他也努力使他自己从容镇定一些,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样子。他们努力要给老百姓看一看,铁的新四军战士是可杀不可辱的。青石板路上留下了他们的步履,留下他那滴着鲜血的脚印。他为此而感到骄傲。
他们被关进了伪警察局的土牢里。
在阴暗潮湿的牢房中,他赤身抱着小挎包坐在泥地上。马克思的像真的成了他的护身符。牢中每人每天只有一顿饭,那是一碗夹杂泥沙和麦粒的米饭,放上几块烂茄子。当晚他就发了疟疾。
在土牢里,精赤的身子,被潮湿所包围,身子发冷时就咬牙顶住,身子发热时就顶不住了。他躺在潮湿的地上,喘着气轻轻地哼着。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
到了第六天中午,他发烧发得几乎昏迷过去,他被几个伪军架着拖了出去,在铺着青石板的路上拖过。他们被带到了一座大寺庙里。他恍惚着看到眼前是高高的台阶,宽大的厅堂,他已虚弱得坐不起来,眼前金星乱晃,双手扔紧紧地攥紧身下的挎包。他躺在地下,那个穿皮靴的伪军头目开始发话。
这个家伙,这回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和和气气地说:“决定放你们回新四军哩。请你们带个口信给你们的长官,一是请他不要围困攻打这里的据点,二是不要破坏公路交通。如果答应,兄弟保证把押在这里的几十名服务团的团员全部释放。本长官宽大为怀呢,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否则……哈哈,别怪兄弟不客气。”
训完话,伪军头目和颜悦色地吩附伪军好好招待新四军的兄弟们。伪军们忙不迭地端来大米饭,红烧肉,烧茄子,最后竟然还上了切开的西瓜。
又饥又饿的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毫不客气地大吃一通。青年正发着高烧,他没有吃米饭,只咬了一小块西瓜。听说要让他们回部队,精神为之一振。吃完饭,他们又被押回了据点。这回没有捆绑他们。
被俘的第七天,他们6人又被叫到院子里,那个伪军头目又分别给了每人几张伪币,竟还伸出手和每人握了握。最后龇着满嘴烟垢的大黄牙说:“你们出了据点后,就朝东面的方向走,你们的部队就在那边。见到你们的长官,莫忘了帮兄弟美言美言,兄弟当这差也是出于无奈呢。小鬼子我也恨哩。”说完向他们挥挥手。
做梦也没想到,他们就这样在被俘7天后竟获得了自由。几名伪军陪着他们穿过广场,走过铁丝网,涉过小河,通过哨卡,然后他们就上了大路。
他们穿过铁丝网防御工事时,有几队伪军正在操场上出操。队伍周围整整齐齐地放着几十挺轻重机枪。他们心中清楚,这是伪军在向他们显示实力。
青年在老乡家里用伪钞买了一双千层底布鞋,在班里同志的搀扶下走上了大路。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回到了自己的部队。
后来他们开玩笑地说:“这次脱险,完全是依赖了马克思这位党的老祖宗在天之灵的保护。”其实,这是一旅首长向据点伪军发出了最后通牒,如不放人,立即进攻据点,武力解决,敌人害怕了,也为了留一条后路,才同意放人。以后,其他被关押的同志也陆陆续续被放了回来。这是新四军军史上一段著名的公案,被称为“小灶事件”。只是到了27年后的1967年,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中,“小灶事件”又重被提起,参与事件的这批文化服务团团员尽数被审查。那时的青年已成了党报的总编辑,被当成“叛徒”押解到溪城的“五七”干校,被整得死去活来。这是后话。
说到这里,老荣对听得入神的郑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继续说:
…文化大**后,落实政策,当年的总编辑已进入了老年,他被任命为新组建的出版厅厅长,这就是我们的老厅长高洪同志了。这块马克思的木制头像版子和用这个版子印的(共产党宣言》油印本,他一直珍藏着,既是表示对马克思的景仰,又表示对那段脱险经历永久的纪念。80年代初,德国社会民主党出版代表团来A省访问时,高洪同志亲手将这块木刻版马克思头像和油印本《共产党宣言》赠送给了代表团。高洪同志还颇有感情地介绍了那段奇特的经历。当年我是翻详。”
“想不到,高洪同志珍藏的文物被完整地移交到了马克思故居纪念馆,被永久地向世界公众展出。”老荣一边笑,一边指着橱窗中的实物对郑东说。
100
老荣和郑东边谈着边走出了马克思故居纪念馆的展室,来到了二楼展室外的走廊。
走廊里盛开着鲜红的太阳花,在下午的秋阳照耀下发出火一样的光彩。下午的阳光把老荣那棱角分明的脸庞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环,显得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