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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他手心全是汗,心跳得厉害,脑袋也许因为那火光的缘故,还有些眩晕。
他凑过去,吻了阿瑟的嘴唇。
他的嘴唇柔软,比他所有想象过的感觉都美妙,让他感到呼吸急促,手指发抖,他尝到酒精和危险的味道。
他分开一点距离,阿瑟盯着他看,火光让他的面孔有种莫名的妖异,眼瞳却陷在幽暗之中,什么也看不出来。
然后他说,「来了。」
林恩转过头,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
他想象过杀人无数的魔鬼应该是什么样子,但肯定都和现在这个不同。
那是个少年,大概十六、七岁,浅棕色头发,绿色眼睛,穿着件棒球外套,还能看得到学校的标志,那是雨田镇的公立学校,林恩对那里不熟,但有次在那边办公时,他在学校荣誉室里的照片上,见过类似的外套,大概是五、六年前的款式了。
那时的孩子已经长成大人,分别结婚生子,可是这一个还是稚嫩的面孔,他开口说话,声音也带着孩子特有的声线。
他说道,「抱歉,先生,我以前从不这样。我很多年没使用过人类的皮囊,也没和人说过话了。但这次我觉得一定得来和您说点什么。」
阿瑟冷冷盯着他看。
他继续说下去,「我感觉得到,您拥有极其巨大的力量,可是却把它压制了。你把自己藏在一个人类的外皮下面,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你也把那层皮剥下来怎么样?」阿瑟说。
男孩张开双手,这是个表示无辜的手势。
「我只是觉得披上一个同样的外皮,可以让你有些亲密感。」他说,「这是我很久以前的一个猎物,我喜欢他,人类们都喜欢这个样子。一个孩子,纯洁美好,代表无可限量的未来。」
「我不喜欢这类把戏。」阿瑟说。
「看到你这样艰难地把自己装进一套人皮里,我以为你会对这类事情有兴趣呢。」对方说,看看自己的鞋子,露出无趣的表情。
「一点也不。」阿瑟说,「我讨厌装成那样。」
对方笑了,当它笑的时候,嘴向耳朵的两边裂开,好像被拉扯的橡皮泥,没法控制裂开的走向。
他连忙停下来,把裂开的嘴恢复到原处,林恩觉得他的鼻子固定得有点太靠上了,本来端正的相貌一下子变得很诡异。
「但您做的这些可真不容易,您用什么压制力量?药物?」它说,「耗费巨大的精力和时间,承受被压制成另一种东西的痛苦。看看你,把自己压制得如此渺小。」
「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可做。」阿瑟说。
「你可真有幽默感。」
「谢谢。」
运动外套少年盯着他,林恩在上面看到「豹队」的标志,他对小镇孩子们的运动不熟,但知道这队每年都会和橡树镇的孩子打比赛。
他上前一步,林恩叫道,「嘿!」朝他的脑袋扣动霰弹枪的扳机。
那枪能轰平半面墙,可是在那高中男孩跟前,却只是让他脚步顿了顿。
他低下头,色泽鲜嫩的运动外套上被炸了个洞,没有血渗出来,林恩不确定自己能看到内里有什么,他也不想看到。
男孩看着阿瑟,说道,「你真觉得这东西会管用吗?」
「是的。」阿瑟说。
男孩咧开嘴笑,林恩又是一枪打在了他脑袋上。他偏了一下头,脑袋被打缺了一个角,里面有白色的东西,却不像大脑。
「我认为力量强到你这种程度的人,不会这么笨,当然,也许你吃的那些药影响智力……」他停下来,他胸口的伤口发出一种轻微的嘶嘶声,你把带血的牛排放到煎锅里时,就会发出这种声音。
黑色的液体在伤口沸腾,像细小的黑色火焰,烧灼肉体。林恩迅速卸下弹壳,装上另一枚。
阿瑟说,「我在弹药里加了点料。」
林恩又放了一枪,这次没打中男孩,而是中了他后面隐隐的黑影,运动外套猛地退了一步,那嘶嘶声好像把他整个放进了煎锅一样。
「死亡骑士团,」它说,「你们是骑士团的!只有那些家伙会用这种方法猎杀同类,说是什么维持秩序,不过是为了满足私欲!」
「我们的确如此。」阿瑟说。
「但你不是——你抑制了你的力量——」那东西提高声音,运动员的身体开始融化,当化了以后,它像堆无意识的黏稠物,可是声音还在。「猎杀对你一点用处也没有——」
「谁说没有?」阿瑟说。
肉体融化了,但林恩能清楚看到某个更为黑暗的影子存在在黑夜里,他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阿瑟冲进车子,摔上门,影子猛地冲过来,林恩凭着本能放了一枪,那影子一缩,车还是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翻倒,车门凹下去一大块。
「林恩!」阿瑟叫道,林恩冲上副驾驶座,手上一刻不停地退掉弹壳,换上新的子弹。
阿瑟猛踩油门,车子像离弦之箭一样冲出去,林恩朝着斜上方就是一枪,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但更深处的本能知道,那里有一定要开枪去射的东西。
他听到黑夜愤怒的嘶吼,车子猛烈地颠簸,差点翻过来,阿瑟一个猛地转向,它才算勉强稳住。林恩猜他看到了什么,虽然他几乎不能使用力量,但看得到黑暗力量的踪迹。
林恩又换上新的子弹,他的手很稳,一点也没有出现电影里那种因为手太抖,子弹掉到下面的情况,情况危险至极,但他觉得,自己比差十五分钟要上班时,还在厨房忙着煎吐司和鸡蛋时稳当一些。
他知道,他可以把车子全权交给阿瑟,虽然他闹过场车祸,但他是他能找到最好的司机。
车子猛地转向左边,林恩手里的子弹差点掉出来,这可不是个随便的转向,他转头看车外的东西,半句咒骂凝结在喉咙里。
阿瑟避开的一座悬崖,不,是一个地狱。
在他们的一边,车轮的侧下方,一道坑深得看不见底,像要通往地心一般。他隐隐看到无数废车的车顶,腐臭的气味从坑底传上来,钢铁的废物里夹杂着人的尸体。
那臭味并不浓烈,也许因为血和肉剩得都不多了,但死亡的味道铺天盖地。
这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人就这么消失,而没有引起什么波动?林恩想,我们怎么能有这么多人和车子在这一片荒原里消失?肯定有在立案审查,肯定有人伤心和寻找,但那几乎没惊起什么。直到尸体发现,执法机构才惊慌失措,而结果,一样是被永远封存在档案里。
「林恩!」阿瑟说。
林恩抬起头,那东西已经冲到了车子后方,紧紧扒着它,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怪物的样子,一个巨大佝偻的人形,让人想到那种你会在噩梦里看到的,荒野黑暗的地平在线,永远徘徊的古老邪恶的妖魔。
他朝着它放了一枪,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车子一个失衡,从荒野的地面上重重摔了下去。
像所有的车子一样,摔进了那个迷你版的地狱。
阿瑟迷迷糊糊记起刚才发生的事。
车子整个翻了过来,他看到副驾驶座上的林恩,他受伤了,鲜血从额头不断滴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
「林恩?」他叫道,可没有得到响应。
他伸出手,想去抓他,把他从车子里拖出来。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那年轻学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柔和冰冷,「让我来帮你吧。」他说。
然后他被猛地拽了出去,最后他只看到林恩靠在那里,血还在不断流出来。
阿瑟张开眼睛,周围一片黑暗,静得让人头皮发麻。
他能看到这里是一辆大巴士的走道,在这个位置,隐隐能看到驾驶座边陈旧的贴纸,说着车内禁止抽烟,时间是七年前的。
车前的标牌写着车子的往返路线,是辆长途车,不上天门高速公路,而是从一条偏远的国道绕行,不过并没有比较幸运。
他挣扎着站起来,头昏得厉害,不记得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了,但过程中肯定撞到了头。
「林恩?」他说。
没有回应,大巴士里只有他一个人。
司机歪倒在驾驶座上,半边身体被吃掉了,不过仍能看出他穿着蓝色的外套,四十多岁已经秃顶一半,这事情肯定曾经很困扰他。
大巴士的座位像墓碑一样一排排立着,里头一共有十五……不,十六个乘客,还有一个小孩子,藏在父母的脚下,也许在玩什么游戏。
他脚下一个踉跄,又跪倒在地,他抓住座椅,稳住身体。真够粗暴的,他想,要是有颅内出血怎么办。
周围一片死寂和黑暗,他知道这是深坑底层,一辆很久以前失踪的巴士。它被埋在这里,永远不见天日。
「一些食物,需要加热才可以吃。」一个少年的声音在后面说。
「你就不能换掉那张恶心的脸?」阿瑟说。
「我挺喜欢的。」对方说,「家庭常识告诉我们,如果吞了冰冻的食物,就会吃坏肚子。就像你一样,如果现在吞了你,你体内的那些药物会害得我生病。」
阿瑟翻了下外套的口袋,里头他形影不离的药瓶不见了。
他的面前,穿着鲜嫩运动外套的年轻人站在那儿,抱着一个大号的购物袋,上面印着赛城超市的标志。
他把袋子放在地上,阿瑟瞟了一眼,里头放满了他们带来的烈酒。
「我特地给你带了加热工具来。」男孩说。
「林恩呢?」阿瑟问。
「你觉得呢?我叫了辆出租车把他送回家了?」男孩说,「我当然把他吃了,他在那里很碍事。」
阿瑟盯着他看。对方一脸无辜,「你就不该带他来,他只是个普通人,犯不着扯进我们这种人的战争。总之,现在只剩下你自己了,我很高兴,这本来就只是我们的事,扯出个外人只会让事情更麻烦。」
「你杀了他?」阿瑟说。
「谁?」
「林恩。」
「这问题天真得我不好意思回答。如果你肯拿这些解解冻,沸腾一下,」那家伙放下购物袋,一瓶酒跌出来,滚到阿瑟脚边,「说不准你还能赶上在他血没干的时候,给他报仇呢。你知道没有药,你撑不了多久,而我有的是时间。」
他朝阿瑟露出一个嘴巴咧到耳根的巨大笑容,转身朝车门走去,它噗的一声打开,于是他像个在路边下车的好男孩一样,施施然走了下去。
离开时,他说道,「我等着你燃烧呢,压抑的禁欲者。」
阿瑟站在大巴士黑暗的走道上,又变成了独自一人。
它不会真的已经杀了林恩,他想,那人拥有食黑者特质,不像车子里形形色色的尸体一样,只是一种进食或游戏,食黑特质如果加以培育,将可以得到巨大的力量,和吃普通人类的差别像国宴和路边摊,千万大奖和几块小钱的区别一样大。
它不会杀死林恩,而会把他关押在某处,等待,劝诱,也许一点点折磨。吞噬是早晚的事,但不会是现在。
但愿是这样。一定要是这样。
他转过头,他的周围,尸体们安静地坐着,像在进行一趟开往冥界的旅程。
这里当然本该是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