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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胎之后的第二天,我在缝纫间看到了她,隔着老远,我们交换了一个笑容——她的容颜依旧憔悴,笑得很是勉强。
虽然还是有点担心她,可是直到傍晚,我们都没有机会说上话。
一天匆匆过去,次日一早上工之前,看守告诉我,我已被派去为霍斯的副官——也就是霍克尔修剪草坪。
我一点都不意外,这家伙一向都是如此雷厉风行。
霍克尔的住所就在比克瑙附近,沿着岗楼步行半个小时,穿过铁丝网,再走十几分钟便能到达。
这是一幢建在高地的独立三层小别墅,巴洛克风格,外部装修很讲究可也很陈旧,应该是座征用的房子。它的庭院很大,足可以供两组人打网球,我的工作就是在这里除草——在看守的监视下。
为了防止我逃跑,脚踝上事先就加了铁镣,行动起来十分不便。除草的工具是一把钝了的镰刀,割起来十分费劲。
我忙碌了一个上午,总算体会到整日在户外作业的囚犯们的辛苦,弯着的腰差点直不起来,而且中间不能休息,更不能走出看守的视野范围……
不过,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别墅附近的空气很新鲜,没有集中营里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中午的时候,看守准备把我拴在门廊前面的柱子上,然后自己去吃午饭。
这个时候,别墅主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看守朝他恭敬地行了个纳粹军礼,他点了下头,说:「带他去厨房吃饭……不要刮伤地板,把脚镣去掉。」
看守应了一声,迅速解除我的钳制,我趁着这个空档偷偷瞄了霍克尔一眼——难得他今天穿着便服,也没有戴那碍眼的「卍」字袖章,甚至连黑色墨镜也摘下了……
怎么说呢,即便右眼眶上的疤痕有些突兀,他仍是个相当好看的男人,只可惜他的纳粹身分,让我无法发自内心地去赞美他。
上午的活干得很紧凑,所以吃过午饭,不到两个小时我就完成了作业。
原本这就该回集中营了,可是霍克尔却对看守说,希望他能留下来吃过晚饭再走。面对军官的邀请,一个穿着党卫军制服的法尔茨农民自然是受宠若惊,十分高兴……只有我明白,霍克尔真正的目的绝不是向下属示好。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霍克尔便提出要我替他清理阁楼的要求,看守欣然答应,我很快被领到了楼上。
可是接下来,我进入的不是什么「阁楼」,而是一间卧室。
房间的布置称不上豪华,却也十分别致。室内家具、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床头柜上甚至还搁着几本书:《浮士德》、《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以及一本约了书角的《新诗集》……
看到这些,我的鸡皮疙瘩全部都起来了——这里分明就是霍克尔的卧室!
陡然听到身后锁门的响动,心尖一怵,我猛得回过头,恶魔般的男人正倚在门边,脸上不再是面无表情的冷酷。此时,他的唇角挂着一抹我再熟悉不过的闲适微笑……让我不寒而栗的微笑!
「你……你想干什么!」我惊恐地瞪大眼睛叫道。
「别害怕,艾伦……我不会对你做过分的事。」霍克尔走近我,柔声道,「累了吧,忙了那么久?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约束,你可以在床上安稳地睡上一觉……」
「我不累!」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请让我出去——您不是说要打扫阁楼吗?」
「我想把这个借口留到下一次再用,」霍克尔伸出手轻抚我的面颊,「艾伦,我很想你……哪怕只相隔一天,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和你在一起。」
「长官!」他肉麻的话,教我几乎听不下去了!我使劲挥开他的手:「既然您没事交代我去做,就让我回牢棚吧!」
「呵,好不容易逮到和你独处的机会,怎么可以什么都不做就放你回去?」霍克尔暧昧地说,贴近我的耳朵,「看上去今晚会下雨,你要不要留下来过夜呢?」
顺着他的话,我望了望窗外阴惨惨的天色,心脏又是一沉!
挑这种天气让我出来,摆明就是不安好心!
「你是故意的!」我恨声道,瞪着霍克尔。
他只是笑,绕过我坐到了身后的沙发上。
听到身后「」的响动,我浑身僵直,害怕地连头都不敢回一下,傻瓜似的拧立在门边,过了一会儿,霍克尔唤我:「艾伦,你还要站在那儿多久?」
我的心脏就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只见男人衣冠端整,跷着腿,好整以暇地望我。
「来,坐在这里。」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我们好久都没有下棋了,来一盘吧。」
语毕,我才注意到他身前的矮几上摆着棋盘。
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虽然心怀惴惴,我还是依言坐到了沙发上,男人很快把棋子摆好,道:「开始吧。」
我执白子,理应先行。可是刚拿起棋子,我便不由自主地心慌意乱起来——倒不是担心棋艺太差,会输给霍克尔,而是害怕这种安静的气氛会一直持续下去……
不知不觉中,我总是被牵着鼻子走,而眼前金发碧眼的男人总是主宰着一切。他不慌不忙、从容不迫,似乎所有的事都按照着他的理想执行着。
看着黑白相间的棋盘,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上面被操纵的其中一枚棋子,无论怎样不甘,却还是身不由己。
「艾伦,你的骑士已经移动过了,不能『王车易位』。」
听到这话,我望着棋盘上的残局,蓦地惊醒——对手高明我许多,早已逼得我没有退路了。
「你赢了。」我干脆地认输,瘫进沙发里。
「你不专心,」霍克尔说,一边整理棋盘,一边说:「我们重新开始吧……艾伦。」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语双关。
「只要还活着,什么都可以重来……」
但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挽回的。
这么想着,莫名的,我的眼前忽然浮现霍克尔过去的样子……
四年前的他,一头金灿灿耀眼的头发,眼睛宛如深海般湛蓝,他的微笑彷佛春风般和煦,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可谁能想象,就是这样俊美的青年,害死了我唯一的亲人?
眼眶有些发涩,我用颤抖的手扶住头,强忍着涌泪的冲动。过了一会儿,头顶上一黑,是霍克尔走近了。
「你在哭吗,艾伦?」他问,轻轻地用手捋着我长长的头发,「我又让你想起伤心的事了吗?」
我没有吱声,他便不依不挠,绕到身前,蹲下来掬起我的双手。
「对不起……对不起。」
每说一句,他便低下头亲一记我的手背。
一个高傲的党卫军军官居然亲吻着一个穿条形服的集中营犯人,表情还那么虔诚——多么滑稽可笑!可当事人的我偏偏笑不出来!
从一开始,眼前这个男人就像一个侵略者,不顾我的意愿,擅自闯入我的世界……我每次看到他,胸中却不可抑止地动摇!
他到底想干什么?如果只想攻略城池,我早就是他的囚徒,为什么在尽情摧折过一切之后,又那么温柔地待我?
为何不肯放过我呢?对你而言……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失神的间歇里,不知不觉的,亲吻已经从手背蔓延到胳膊上、肩膀上、颈项上……最后停在我的嘴唇上,这回我没有拒绝霍克尔,任他蹂躏我的唇舌……像四年前一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耳畔传来悠远的汽笛声。我知道,死亡列车又载着数以万计的可怜人,从欧洲各地来到了奥斯维辛这座人间地狱。
睁开眼,我看到悬挂的顶灯,身子正被温暖的被衾包裹着,是久违的舒适……我在谁的床上?
心中一凛,急忙跳起来——这里仍旧是霍克尔的卧室,可主人并不在房间里。
身体没有不适的地方,看来我睡着的时候,他并没有胡来。
暗暗松了一口气,我看了看角落里的挂钟,时针正指着七点的方向,而此刻窗外漆黑,雨点沙沙,果然变天了。
旋开门,悄悄下了楼,看守一看到我,便劈头盖脸赏了我一顿棍棒。
「你躲到哪里偷懒去了?猪猡!」他骂骂咧咧地替我上了枷锁,抓着我的头发走过大厅。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别墅里来了另外一位客人,还是不久前我才见过面的,霍斯的另一名副官:罗伯特·穆尔卡。
「外面下雨了,」看到看守粗暴地待我,霍克尔似乎有点不悦,他蹙了蹙眉,道:「留下来过夜吧,下士……我会给集中营打电话……」
「对待下属需要这么客套吗,卡尔?」穆尔卡打断主人的话,冲着看守喝道:「做完分内的事就回去睡觉!别跟我说你不懂集中营的规矩!」
「是的,长官!」看守很畏惧这个盛气凌人的青年,他毕恭毕敬行了一礼,便拖着我走出房间。
离开之前,我发现穆尔卡一直盯着我,目光犀利,好像能在我脸上看穿一个洞来。
就这样,我和看守冒雨沿着来时之路回到了比克瑙。一路上,他把怒气全部发泄在我身上,将我一连踹倒了好几次。
我满身泥泞,浑身冰凉进入牢棚,不过其它的狱友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他们在雨中接受了整整两个小时的点名,有的人开始高烧,恐怕活不过今晚了。
在卫生、医疗条件极度恶劣的集中营,哪怕一个小小的感冒也是致命的。而且,两个星期一趟的「筛选」迫在眉睫,任何有疾病的犯人都会被无情地夺去生命。
此时,我不禁开始自私地庆幸——自己的身体仍是「健康」的。
就这样,漫长的一日又过去了,除了几个原本活着的人变成了死的,一切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第二天,缝纫间一如往常地肃静。
去到自己的岗位之前,我偷偷地望了望乔安娜的位置,那里积了一大堆大衣,可她本人并不在工作。是去洗衣间了吗?
听说最近女犯们的工作量已经加到一天八十件外套了,乔安娜吃得消吗?刚刚流产,她的身体还很虚弱,有可能的话,真想帮她分担一些……
坐在工作室,我百无聊赖地拆剪着大衣,刚拆到第三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朝这里接近。来人穿着皮鞋……是霍克尔吗?
经过昨晚,要我现在面对他还真有点不知所措……踌躇了一番,我背过身子。
门开了,动作有点粗鲁,我的心都揪紧了,忽然——
「把头转过来。」
来人命令道——不是霍克尔!
我蓦然回首,看到一席纳粹军装的罗伯特·穆尔卡正站在身后。他戴着手套,手中握着鞭子,把它弯成一定弧度,再「梆」的一下拉直。
「安顿·赫克托尔?」他昂着下巴问,态度倨傲。
「是的,长官。」我站起身应道。安顿·赫克托尔是我在流亡时一直用的假名。
「德国人?」
「是的,长官。」
「过去做什么?」
「医生,长官。」
「是个高尚的职业啊。」穆尔卡笑道,用的是几近嘲弄的口吻,「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