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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定风大概为自己一开始的“有眼无珠”感到气恼,语气不免尖锐些,“我不是守财奴,很知道金钱的好处,也懂得善用财富。”
“好也!你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鬼才和你不谋而合!”宋定风在心里咒骂,可惜不能宣之于口,免得娇弱高贵的母亲听了花容失色。
来到那幢砖瓦屋的门前,一名家丁握紧醋钵也似的大拳头,正要往那扇黑漆门扉擂下去,那门却正好“咿呀”一声启开,一个乾瘦似竹竿、面色苍黄如风乾橘子皮的小老头,端著一盆洗脚水往门口一倒,有一半洒在那家丁脚上,引得他一阵臭骂。
小老头是一丝歉意也无,冷然道:“干什么的?仗势欺人啊!”他抬眼往家丁身后的那些主儿们脸上溜一溜,有一刹那的迷惘,随即摇摇头,转身进屋。
“老丈,请留步。”宋定风唤住他,正色道:“我们是来求医的,敢问麦神医在吗?”他虽未见过麦仙翁,刚才已听到元宝说他有白胡子,而眼前这小老头长相猥琐,毛发稀落,哪里像个不可一世的名医。
小老头回首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进来。”说完,转身一面往屋里走一面叨念:“大概是快断气了,要不,半夜找大夫,存心折腾人!”也不知他在说给宋定风等人听,还是说给屋主麦仙翁知道。
宋定风忍气不予理会,扶著母亲进屋。
元宝走在最后,嘀咕道:“乖乖!麦仙翁从哪儿找来这样的仆人,真是“主大奴也大”!若非病家皆是来“求”医,换了别样营生,老早砸锅了。”
她“碎碎念”的走到门口,正要一脚跨进门槛,忽然,有人拍她一下肩膀,她本能的回头一时没想到她的后面应该没人才对甫一触及对方那冰冽的目光,“啊”的一声梗在喉头,来不及叫唤,便已软软栽倒,人事不知了。
郭冰岩收回点在她软麻穴上的手指,顺手将她软成一团的身子抱起来,然后,他喔上树顶,把元宝四平八稳的搁架在一处既安全又隐密的枝桠上。
郭冰岩正是跟踪她而来的。元宝的出走,多少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心想,让她吃点苦头,了解世途险恶也好。没料到她会遇上宋家的人。
太原宋家,最有名的莫过于“铁剑山庄”宋仕元一脉,宋定风应该就是宋仕元的三子。未仕元前两年因病而亡,由长子宋逸风继承庄主之位,一时没有大作为,“铁剑山庄”的声望有点下滑的趋势,听说正急召过继给亲戚的次子回门助长声威。
郭冰岩既然决心退出“修罗门”,到江北展开新生活,自然也是有打算的。上次去追回不不华的那段日子,已足够他把北地的武林局势做一次全盘了解,虽不打算重入江湖,也须让心里有个底,以防一二。
人生际遇的起伏难料,福祸无常,总是小心为上。
此时,只见他高大的背影融入黑暗里,透过窗口将屋子里的情形瞧了一个大概,把医者与病家之间的对白更听了个明明白白,于是,他对那位宋夫人起了兴趣。
麦仙翁和宋夫人之间,有一段对话是这样的“夫人的脉息与常人无异,应该没病才对,这晕眩之症恐怕是心魔所起。夫人是不是有什么伤心之事,或者,隐忧在心头?”
“先夫离我而去已有两年,不过,我这病是先夫在世时已发作多年,先夫为我求遍名医,始终无效。如今先夫抛下我先走,这晕眩症就发作得更频繁了”
“也就是说不是心魔所起?这毛病来得古怪,老夫可要束手无策了。”
“求仙翁尽力!”
“夫人,若说你有病,只怕是郁闷之症,这倒是可以从你的眉宇间看出来。所谓“心病还要心药医”,找不出原因,如何下药?”
“我我哪来的心病?”宋夫人的声音变得有些僵硬。“先夫待我情深义重,我身为庄主夫人,自有享不尽的荣华。虽然天不假年,让先夫早走一步,但还有儿子陪伴我、孝顺我,给我活下去的勇气。我怎么会有心病呢?”
“儿子不是你亲生的吧?面貌完全不相像。”
“你”
宋定风插嘴道:“大夫言辞太过,不是仁者风范。我兄弟三人固然不是母亲十月怀胎所生,却是母亲一手照料长大,对我等慈爱有加,恩重如山;我们早已将她视若亲娘,恭敬、孝顺,不敢有半分懈怠。”
“老夫失言了,恕罪!”
“”
黑暗中的郭冰岩像城墙一般挺立著,他傲然无表情,然而,他的内心在滴血。
原本他只有三分怀疑,但,那个遥远却又熟悉的声音,那张与他酷似的面容,还有屋里的那段对话,像是一针又一针的插进他心人,使他全身发冷而骇然。
暗夜里,他的心中乱成一团。他应当不顾一切的冲出去问个明白,但是然后呢?想到不可预知的反应,他便感到麻木。
回忆过往,他的童年是孤独而苦涩的,他居然想不起一件有关父亲的快乐回忆。而关于母亲的呢?记忆中的她是近在眼前却又彷佛远在天边,伸手可及却又从不交心。也是啊!一个孤寂忧郁的妇人,如何为孩子谋得幸福快乐?他在两个不快乐的灵魂阴影下长大,他只有他自己。
在阴郁的黑暗中,他的脸色一片死白。
“啊”
金元宝醒来,不意外的,开始尖叫。
“啊”
奇怪,他这次怎么没反应?没叫她闭嘴,也没点她哑穴。
可恶!挟持她,却又漠视她的存在。
“啊啊”
他聋啦?她刻意加强音效,他依然无动于衷,臭著一张粪坑脸,活像她欠了他几百万两。
不行!好女不吃眼前亏,不等他兴师问罪,她先发制人“郭冰岩,我警告你,要是你敢再点我的穴道,残害我说话或行动上的自由,我就跟你势不两立!我会一次又一次的逃开你,直到我入土的那一天,我都不允许有人骑到我头上来,我爹不成,你也不成!”
郭冰岩在离她五步远的一方石墩上坐著,目光深沉的凝视著天边诡异层布的日出光景,他那张巧夺天工的面庞上,也映眩著一抹奇异的光彩,凄然落寞,冷寂到了极点,彷佛不带人间烟火气息。
而他这副神情却被金元宝解读为“臭臭的粪坑脸”,他如果知晓,只怕会更加的郁卒!也难怪,元宝完全不了解他的身世,自然无法想像有人生出如此俊美的儿子,却是弃若敝屣。
“你以为你闷不吭声的就可以唬住我啦?你以为你睁著一双死鱼眼瞪著我看,就可以把我吓得乖乖闭嘴啦?你别作春秋大梦了!”她的碎碎念有如江水滔滔不绝。
“自古圣人有言“士可杀不可辱”,你仗恃著你有一身武功便能够轻易地制伏我,要我住口就住口,要我昏迷就昏迷,使我的身心饱受摧残,我的精神备受威胁,惶惶不可终日,不要!我不要过这种日子!我宁可死也不愿忍受屈辱而活,我生来便不是当“小媳妇”的料,你是选错了对象爱错了人,咱们还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求生去吧!”
他看著她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甜美的声音透著无比的自信和骄傲,光彩耀目犹胜日出东方,这使他憬悟到如果失去了她,他的生命将会再度坠入黑暗的深渊。她就是他的日出,他决心终此一生再也不离开她了。
她的肆无忌惮、她迷人的脸孔、她的自信和她的利嘴,和他以前认识的女人截然不同,从没有女人敢用这种无礼的态度对待他。
“你若是再保持沉默,我可是”不过,她的话实在太多了一点。
郭冰岩终于行动了,他拉近她,搂入怀中,笑叹道:“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我顽固、任性、又可爱的元宝。”
他的手臂强而有力,元宝无法抗拒,她的脸颊绯红,心中有如小鹿乱撞。
他们的视线相遇,彼此注视了好久好久不能分开。
他眼中的寒冰溶化了,热情的眼光在她脸上梭巡,然后他的唇猛力压在她的唇上;她的心挣扎著,一阵晕眩无助的感觉袭来,终于无力的屈服了。
元宝紧抓著他,一颗心陷入昏乱中。他爱她吗?她有办法和这个性格殊异的男子共度一生吗?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郭冰岩!他是唯一能克住她的人。
他性格严肃,常常表现出冷漠的态度,但她却感觉得出他内心的真诚,事实证明,他也有细心体贴的一面。
他本身便是一股安定的力量,捉得住她那颗如野马奔腾的心。
元宝无法再回避他的目光,她觉得脸上一阵灼热,心跳不期然地加速。她看著他那深邃的眼睛,发现他眼中有种奇怪的忧伤。
“你的表情很奇特,你的心里在想什么?是关于我的吗?”
“不是。”他很快的说。
“我真是不明白。”
“但愿你永远也不要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他说著,脸上泛起一个苦笑,开始娓娓诉说他的身世,他贫乏的、孤寂的过去。那是一个没有色彩、没有梦想、没有希望的童年,他整个过往生命是一幅冰冷的水墨画。
元宝似乎听得痴了,她茫然地瞪著郭冰岩。
然而,他诉说的声音依旧固执而冰冷,不带半分矫饰或激动的语气,彷佛那份忧伤早已溶入他的血脉而不知痛了。
终于,元宝眨了眨眼,苍白的嘴唇咯为张开。“这简直不可思议。”
“不!这才是最现实的人生。”郭冰岩镇定而自持。“那是一种寒彻心骨的冷意,自从在幼年第一次感受到父嫌母弃的冰冷之后,这种感觉便不曾离开过我。”
“哦,老天!”元宝的声音极其微弱。
郭冰岩笑笑。“没有老天,元宝。打从我的双手能为自己挣一口饭吃的那一天起,我即是我自己的主宰,我的命运由我自己来决定,我不再怨天尤人,也不再感谢上苍及任何人,如此,我便不再感到痛苦。”
元宝的眼眶已浮现了泪水,在她眼中,郭冰岩是个坚冷如钢铁般不可扭曲或崩溃的人物,没想到他却有一段不为人知、不堪回首的过去。
郭冰岩傲然道:“不许你掉泪,我不需要同情。”
元宝乖顺的点点头,忍住了泪水,双手无意识的绞在一起,瞪大了眼睛注视著他。“其实你还是很在意,因为你不知他们如今是生是死。”
郭冰岩怒视她,面色难测,缓缓闭上了眼睛。“你说的没错,没有人能逃避得了往事。”他睁眼,叹道:“已经存在的,便是一生必须背负的重担。”
“你是发现了什么使你不安的蛛丝马迹吗?”元宝耐心问著,决定追根究柢。
郭冰岩瞅了她一眼,半含讥讽的道:“你不笨,并且好奇心旺盛。但有一点你要明白,一旦你得知了我全部的故事,你也失去了抽身而退的余地。”
元宝明白他柔和的语气下是有专横的要求她的承诺。
“你发誓你不再用武力对付我,弄昏我并点我穴道什么的。”
“我不发誓言。”他顿了顿,很快又道:“我也不愿成为像我父亲那样的独夫,我答应你不使你感受到委屈便是。”
“不受委屈,是不是包含衣食无忧?”
“你说呢?”
他居然把问题抛还给她,是要她赌一赌命运的意思吗?这个死冰山、臭冰块,说几句甜言密语,替未来许下一片光明灿烂的前途,有这么难吗?不过,这也正是郭冰岩与众不同之处。
“好嘛!嫁就嫁嘛!谁怕谁?”她一点也不怯懦。“反正我若是饿肚子,你也休想背著我偷吃一个饱。”
郭冰岩先是闷笑,继而哈哈大笑。
一个几乎忘了要怎么笑的人,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