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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个略微舒服一些的姿势,闭目养神。
疼痛在一片血液流通不畅的酥麻感里变弱,变弱,变弱。
他看见自己站在雨里,有个穿校服的影子说:“换四次车就到了。”
那个穿校服的影子在馆里打篮球,他看见自己坐在看台上微笑。
“下来一起啊!”穿校服的班长慕昭白说。
“差下生……老班,你和他搅在一起干嘛?”这些句子出自他人之口,分明私密,却毫不小声,甚至是有意说给看台上的人听。
“差你个大头鬼!”慕昭白三步上篮,个头不够高,球撞击了篮板后蹦蹦跳跳地远去了,“孟帆,去图书馆不?”
他看见自己得胜似的站起来,拎起已经背了6年的书包一步步下台阶,迎上了背着精致运动背包的慕昭白,一起走出体育馆。他用沉默和内向战胜了活泼的篮球兄弟们,赢得光彩夺目。
“有这些脑子,你为啥就不能多记两个数学公式?”慕昭白在考试前恨的牙痒痒,用孟帆攒了四个月钱买来的那本超级厚实的《世界航空母舰最新图鉴》拍他脑袋,砸得咚咚有声。
他看见自己几乎疼的跑开,还是勉为其难地继续算下去,在一堆函数关系里摸索答案──为了慕昭白也死活要把这题给算出来啊,他鼓励那时候的自己,慕昭白换四次车来他家讲题,回去的时候,换三次以后就没有巴士可以坐了,要步行,穿过五座天桥,两个红绿灯口,往南,在一片职工家属区里,东北角的第一幢楼,4单元,8楼,右手第二门,那就是慕昭白的家。
孟帆记得清清楚楚,但他从来没有去过。慕昭白很热情地邀请他很多次,他总是推辞。慕昭白说没关系,怕远可以住下,我家的沙发展开就是个床。这让他更不好意思了,每次讲完题目,慕昭白深夜回家,孟帆总是站在巷子口说:“对不起,那女人讨厌一切男人,包括我,否则你可以住下。”慕昭白总是说:“没关系,真的,我快跑几步就有车坐。”
他看见自己在黑暗里看着表,10点40,快跑也没用了。他觉得很不舒服,从心里,到身体。
孟帆勉强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他依旧被绑在椅子上,只是对面值班的俩战士,不知道何时换了一拨。门上有铿锵的叩击声,新换来的战士板着脸去开,孟帆对来人有莫名的恐惧──他没有秘密,他已经把目的全盘托出,任何痛苦都不能带来新的突破,他只剩自己的计划和计划中的计划,这些,是不能说的。
“吃饭没?”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说,齿间咬着脆脆的什么东西。孟帆看了一眼,心跳骤然停止。
“报告长官,没有!”战士回答到,身体绷紧了。
“去吃吧,苏朝宇中校同意了,但半小时必须回来。”进来的人直径走向垃圾桶,飞快而准确地大咬着苹果,极力吞咽,很快便把吃得完美极了的果核丢在垃圾筒里。咕嘟一声,异常惬意。
嚼着苹果的人转身的瞬间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的汁水,咬肌只鼓动两下就停止了。慕昭白把整块整块的苹果肉生生咽下去:“孟……帆?”
27(小概率事件)
慕昭白看见自己站在雨里说:“换四次车就到了。”巷子口的男生非常瘦,个子不高,面庞倒是圆润,眼睛漆黑明亮,穿着洗毛了边的T恤站在包子铺的屋檐下面,专心致志地把剩下的一点食物放进嘴里。末了,跟他摇摇手,一吮指尖。
“孟帆!我不管你爸爸离婚再婚、你姥姥古古怪怪非要留下,也不管你后妈带了小妹妹、讨厌连你爸爸在内的一切男人,更不管你爸爸妈妈后妈姥姥小妹妹统统不喜欢你,”他跑得精疲力竭,喘了口气,“告……告诉你,你……明天要是再敢不来上课,我弄死你!”
孟帆站在几乎50米以外,瘦瘦的身体更加显得单薄。慕昭白知道他听见了这些他最敏感的词汇,不会再跑。
“有你沈迷军舰的功夫,数学不至于只有9分吧!好歹考个两位数啊!”慕昭白把卷子揉了个团子砸到对方的胸口,孟帆捡起来,在阳光晦暖的巷子口打开,展平,没好气地指着上面大大的“92”说:“揉错了,你的。”慕昭白气得踹墙壁。孟帆的姥姥从狭小的窗子里探头出来骂:“作死!小小年纪就挖人家墙根!”
两个少年突然从好学生和差下生的对立转到了统一战线上,孟帆二话不说就拉着慕昭白走,七拐八绕地走了许多路,蹲在路边的麻辣烫摊点上涮香肠吃。慕昭白不禁辣,泪水鼻涕横流。
“喝点水。”慕昭白拿了一只纸杯站在从高中毕业以后就没有见过的同桌面前,半弓着腰,喂到孟帆嘴边。
孟帆显然渴坏了,喝完之后半晌没说话。
“我真后悔进来。”慕昭白从袋鼠衫里摸出纸笔,愤愤地摔在面前的桌子上,“后!悔!这两个字你会写吗?”
“会。”孟帆答得铿锵,一如当年许诺慕昭白一定按时上课。
“你写个给我看!”
“手疼。”孟帆微笑,“后悔的后,是后来的后,就是一个劈开的人封住了口,是那些事情过了就不能再提,那些路走了就退无可退。”
只有军靴撞击地面的巡逻声在走廊响着,慕昭白一愣。
“后悔的悔,是无悔的悔,就是心里每当想起那些事情的时候都觉得这就是人生,就是每当走出一步的时候,心里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孟帆抬头,漆黑的眸子里恢复了神采,“我会写,一直都会。”
“我知道你说了实话。五个小时的记录我都看了。你有毛病啊,干什么不行,你就是去贩卖毒品都行,我看不见,管不到,图个清静!”慕昭白逐渐失控,“你要零计划干什么?装饰你的军舰?或者单单为了证明你自己?就这么一个破毛病,十年了,哥们儿,你改改,行不?”
孟帆似乎已经习惯了对方不客气地责骂和质疑,他温和地摇摇头,一如富贵公子,完全没有匪徒的无畏,他似乎有点怕这个帝国军官的脾气了:“晚了。我试着改了很多次,都没成。但是零计划与我爱证明自己的毛病无关,这是意外,完全是意外……”
“扯蛋的意外!”慕昭白怒吼,看似温柔顽皮的他在迸发出这个声音的时候,就连和他同桌三年之久的孟帆都吓了一大跳。“我恨不得现在给你一梭子子弹算了!你知道这个传说中的‘意外’后面是什么吗?是无穷无尽地审讯,刑讯,直到零计划开发完毕,刺杀事件人、物对证,你就会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渡过一个短暂的夜,第二天,会有人请你出去检查身体,一针镇定,一针深度麻醉,一针氰化钾。”说到这里,慕昭白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的颤抖,“没了!你的航空母舰你的梦想,什么都没了!”
“已经没了。”孟帆的坦然和诚实让慕昭白有彻底揍他一顿的冲动,“这一票50万,我赌上的是自己的命。结果额外附赠了同桌重逢的入场券,我很开心,真的。”
慕昭白忧愁地看着对面那个即使多年后依旧瘦而安静的人,把纸杯放在手里一圈一圈地捏,捏热了。
“你知道我说了实话,从元旦起,首都的刺杀就是我做的。从火车上我就坐在苏朝宇周围,用最原始的办法搜索他的频道,盗取,命令那几个特工改变计划。火车站的袭击只是试验,我想看看,为了这个50万的东西,你们花了多少功夫。结果,很惊人。”
“生生搜索到了频道?”慕昭白不信地看着对方,“静音实验室里都受不了,耳机里会吵得要死。你居然在火车上……”
“下车前那一刻很安静,我的仪器非常好,只用了7分锺。苏朝宇摆弄地毯的瞬间,我都要吵疯了,怀疑自己会从此失聪。”孟帆笑得非常清澈,排列不算整齐但是洁白的牙齿一如慕昭白印象里的那样。
“在火车站附近的垃圾中转站里我窝了三天。吃没有变质的面包,半听可乐……”他的重心似乎不在于突出困苦而是回忆数量,“这些东西很难找的。然后我办了一些事,把自己打理好,住进宾馆。”
慕昭白打开记录一一核对,娴熟地在重点字词上面打着红圈圈,仿佛给这些字符判死刑一样。很快,他就觉出了有些不吉利──对面坐着自己三年的同桌,一个必死的嫌犯,这习惯,多多少少有点过分。
“喂,我是来审你的。”他说。
“真的?”孟帆面露惊喜之色,很孩气,“我以为你特意来叙旧。”
“扯。”慕昭白从来都这么跟孟帆说话,几分不屑,几分任性。不屑并不是因为瞧不上,而是因为对方身上有能令他这样优秀的人也自愧弗如的东西,是淡淡的、酸葡萄的嫉妒;任性则是回访了最狂放的年少时光的结果,他对自己的同桌格外惦念──甚至坦诚地跟程亦涵提起过──“一个聪明、专注、执拗的男生,我的同桌,他让我知道,世界上原来有朋友可以这么做。”程亦涵宽厚地笑了一下,随即换上狡黠:“我去买醋。”“多买两瓶囤着,”慕昭白记得自己笑着说,“他跟我重逢的几率比我抛弃你的几率还小。”
结果,这个小概率事件发生了,用这么轰轰烈烈的方式。
28(一千万)
“简易炸药需要一点点纸絮做铺垫。宾馆卫生部的大妈给了我半斤废纸──里面有贵处的假报纸清样。早晨5点,今天的日报肯定没来,我疑心,把它们拼起来,看见了那个消息。江扬是劲敌,他认识我,我必须拖住他。”
慕昭白大吃一惊:“还有谁是你不认识的?”
孟帆耸肩一笑:“不知道。我以为江扬会认识我,可惜他忘了。”
“难道你做这行很多年了?”慕昭白始终不愿把事实和自己的同桌联系在一起,因此宁可用疑问代替高智商的定论。
“高中毕业以后到今天2643天。”孟帆认真地想了想,“第1529的时候我出席了一个王公筵席,身份是某集团董事长的独子,套另一份商业情报而已。20万,一票,贵得可疑,难度果然高。江扬看穿了我绝对不是富贵场里的人,以为我是高级窃贼,因而尾随了我几乎整晚。”
慕昭白没有做任何笔记。他觉得用不着,一头是自己直接负责的上司,一头是曾经一起挥霍掉年轻时光的朋友,手里的笔成了房间里最多余的东西。眼前这个人的行为习惯、语言风格,他全都了如指掌。
“时间很紧,既要保证江扬的车祸又要及时回到现场,我跑了一身汗──好在幸运,节点的卫兵非常善良,很好骗,而且……”孟帆毫无芥蒂地笑起来,“牧民的马又便宜又好骑,虽然我并不确定江扬一定会停车,但是这个险,值得冒。”
“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慕昭白不想听这些,这些东西供词里都写了,他烂熟在心,但是这个问题问得底气颇为不足,为了缓解这种要命的尴尬,他故意调侃,“别告诉你姥姥病危、妹妹考上了昂贵的艺术系、妈妈下岗爸爸待业。”
孟帆不厚道地笑了,仿佛那些根本不是他的家人,只是随便提到的名字而已。“当然没有,姥姥前年去世了,妹妹的男朋友很有钱,她现在穿戴最好的,已经怀孕了,只等着结婚。爸妈都活着,还挺好。”
慕昭白终于笔记了一点什么,孟帆努力想看见,未果。情报科的头儿听见了这些他所不知道的消息之后,更加迷茫:“你吸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