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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末的柏林早已入冬,道路两旁的树上顶着细碎的冰,路旁铺着一层薄雪。圣诞节的喧嚣已过,午后卡洛特堡区街上的行人寥寥,伊勒曼走下石阶时就不由得缩起脖子裹紧了大衣,弗科却兴高采烈地任由长风衣敞开着前襟。伊勒曼跟着他沿俾斯麦大街往东,很快就将门前石柱耸立的德国歌剧院甩在了身后。
“去哪?”伊勒曼回头望望歌剧院顶上的万字旗,像是对白色的建筑恋恋不舍般,又转过头不死心地问弗科。
“当然是提尔公园。”弗科一面回答一面目光追随着身旁经过的轿车,又问道,“等下有事?”
“没有。”
“那就陪我走走嘛。”弗科说,“晚上去我家玩?不远,就在卡洛特堡区以内。”
伊勒曼犹豫了一下,答:“好啊。”
“怎么想到来柏林的?”
“来……找你啊。”伊勒曼有些局促地说。
伊勒曼许久没有听到回音,不由得偏过脸去看弗科。两人信步走在冬日的街道,弗科的长靴踏在平滑的路面发出一声声轻微的闷响。本来眼中带着不安神色的伊勒曼,此时看到弗科正在自顾自地无声发笑,忍不住手肘轻推了他一下:“我有那么好笑?”
“没有。”弗科忍着笑说,“想不到你会专程来看我而已。哎,你不觉得这话,十月的那个夜晚我还在阳台对你说过?”
伊勒曼目光四处转了转,点头道:“没错,你当时问我你哪里好笑来着。”
“现在轮到我笑你啦。”弗科心满意足地说。他边走着,边抬头举目碧蓝色万里无云的天空,又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像是要将这新雪洗涮过的空气尽数吸入,接着才似看非看地随意眺望着远处,旁若无人地向前轻快地迈步。
伊勒曼一声不响地走在弗科左边的人行路内侧,听着弗科口中哼着似有似无的曲调,渐渐地脸上也不见了之前的紧张。以往喧闹的俾斯麦大道此时人迹罕至,微小的雪花飘下,触到衣领即化为难以察觉的细微水迹。目力所及,前方与四周的景象均是一片安静的银装素裹。又无声地走了一段,伊勒曼才再度开腔:“你那时还死活说你才二十一岁。”
“我那时确实是二十一岁呀。”弗科应道,“不过现在二十二啦。”
伊勒曼侧过头瞥了瞥身边的男人。弗科一如既往地嘴角扬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稍长的深棕色头发随意地梳向脑后,尾梢翘起,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下跃动着。他大敞的风衣内是深蓝色的制服,领口露出粉红色带有圆点图案的丝巾,折了几折后系在颈间,在喉间打了个精致的结。上衣的第二颗扣眼中别了一条黑白红三色的缎带。
“上次的事,真的很抱歉。”伊勒曼说,“是我不对。我不该对你说那种话的。”
弗科低头不知道看了看什么,不紧不慢地回道:“迪特,你心里那样想我,我真的很难过。”
伊勒曼忽然停住了脚步。弗科又走出去几步,发觉伊勒曼还在原地,才转身回来,站到伊勒曼面前。漫天飞舞的雪花飘在伊勒曼身上,他反复眨了眨眼,才抖去纤长睫毛上的落雪。他注视着弗科,微蹙起眉,眼中满是肃然:“我不那样想。我怀疑过你,是我的错。你不是那种人。”
弗科双手插在大衣的衣袋里,歪着头,仔细端详着伊勒曼。伊勒曼年轻富有朝气的脸上,此刻是斩钉截铁的神色。
“哈约,”伊勒曼接着说,“你不光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榜样。我早就想做同你一样的王牌飞行员,为祖国效力。我相信你不是会背叛朋友的人。我相信你。”
弗科一脸释然,伸出右手搭在伊勒曼肩上。“你总有一天,”他凝视着伊勒曼琥珀色的眼睛,轻描淡写地说道,“会站在比我更高的地方。”
十一
弗科沿着俾斯麦大道轻松地走着,伊勒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
“圣诞假放到什么时候?”弗科问道。
“后天。”伊勒曼低头看着路面,“训练到一月底就结束了,再放一个月。”
“真好。”弗科羡慕似的说,“我连这次回家都是凑出来的假,要是击落没够数,又要在战场过圣诞了。”
伊勒曼抬头扫了一眼弗科,好笑似的问道:“你们战功还有定量的?”
“那倒没有。”弗科抬手向后抚了抚头发,“只是会被纽别格老头子念叨,假也估计不会批。”
伊勒曼有些困惑地眯起眼睛看着弗科,过了一会儿才说:“是埃杜华特·纽别格上尉?”
“是啊。”弗科答,“啰啰嗦嗦地,整天追在我后面念个没完,烦死人了。”
伊勒曼出声地笑了起来:“冯法瑞公爵还说纽别格先生之前被你消耗飞机的速度气个半死呢。”
“他把这些破事都捅给你了?”弗科尴尬一般挠了挠头,“公爵这人也真是的……早都是六月份的事情了。”
伊勒曼没接话,只是兀自笑着。
弗科顿了顿,接着说道:“上尉啰嗦是啰嗦了点,可是对我还是很好的。他早就说,‘弗科不是个彻头彻尾的问题少年,就是个伟大的战斗机飞行员’,所以我刚到联队时犯那么多错,他都一直护着我。现在不多立些功,对不起他老人家啊。”
不等伊勒曼反应,他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不然那些旧账都被他翻出来一一清算,可就惨了……”
“所以呢?”伊勒曼以戏弄的口气问道,“说到底,你究竟是哪一个?”
“嗯?”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弗科显出疑惑的神情。
“问题少年,还是伟大的战斗机飞行员?”
“这个嘛……两者皆是。”
伊勒曼被弗科诚实的回答惹得发笑。他跟着弗科,走过席勒剧院街。前方已然进入他视线的是柏林地铁威尔海姆广场路线在卡洛特堡区的最东一站。两人在路左侧向东走着,冬日下午寡淡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浅浅投在脚下,伊勒曼漫不经心地低着头观察这自己的影子。忽然他的注意力却被不远处踩雪的声音引了过去。
伊勒曼抬起头,看到前方右侧街角拐出一个行色匆匆的年轻人。他一身黑色裁剪贴身的制服,帽上一枚雪亮的鹰徽下是同样醒目的骷髅头骨图案。上衣的领口外翻,展现出里面的棕色高领衬衣与黑色领带。上衣的纽扣雪白,黑色皮带的皮带扣森森反光,正遮住上衣的第五颗扣子。一条黑色皮质肩带绕过右肩扣在皮带的左侧,方形的调整扣在衣领斜下方,亮银色的搭扣连着黑色的皮圈,将皮带高高环在腰间。他衣领上的领章一片漆黑,左袖上靠近袖口的黑色袖环也仅显出上下的白色边沿。左臂上却有带着圆形白底的黑色万字饰袖标,血红色的底色在黑色制服的衬托下尤为扎眼。黑色的马裤在膝盖处收紧,紧贴小腿;黑得发亮的高筒皮靴踩踏在轻盈的新雪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他走上俾斯麦大街,就从匆匆忙忙地向西走去。然而他像是感觉到伊勒曼的目光似的,又转过头看向街对面的伊勒曼和弗科。伊勒曼连忙移开视线,再瞥过去时,那人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与他四目相接,像是还皱起了眉头。穿着黑制服的年轻人就这样一面紧紧以目光追着悠然信步的两人,一面快速朝着相反的方向走着,不得不渐渐向后转过了头。伊勒曼隔着弗科同他对视了片刻,也疑惑地扬起眉毛。他身旁的柏林人却像是毫无察觉,置身事外地轻轻以口哨反复吹着一段欢快的旋律。
伊勒曼刚不解地收敛回目光,对街的年轻人忽然左右张望了一番,见俾斯麦大街上空空荡荡,就小跑着横穿马路而来。伊勒曼被军靴踏过车道的声音吸引,又看向了他。年轻人跑过来,一下子挡在了两人面前。
“劳驾,”他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弗科一番,“您是弗科先生?”
弗科停下脚步:“是。”
年轻人又偏过头看了看伊勒曼,露出为难的神情。
“是我的朋友。”弗科干脆地说,“有什么事您就说吧。”
“是这样,”年轻人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古怪神色,“麻烦您到我们局里来一趟。现在就来。”
说着,他就转身朝着路口走去,丝毫不给弗科答复的机会。弗科耸了耸肩,未发异议,只是跟在后面。伊勒曼见状,也只得不声不响地走在弗科身旁。年轻人的步调很快,在路口处简单四处望了望,就斜着朝街对角的建筑急急走过去。弗科毫不在意地如法炮制,伊勒曼却皱紧了眉头,顿住步伐,往四面多看了几眼,见确实没有车,才匆匆追上。
“你们柏林人真奇怪。”伊勒曼赶上弗科,压低声音说。前面的年轻人已经落了他们几步距离。
“嗯?为什么?”弗科漫不经心地问。
伊勒曼来不及回答,走在前面的年轻人就将他们带到了街角建筑的门前。门上的铜色标牌写着“柏林警局第二行政区,第二十五分区;俾斯麦大街一百一十一号”。他拉开门进去,反手给弗科架住了门;弗科撑住门跟了进去,边向里走还边回过头望伊勒曼,似是还在等着他答话。伊勒曼只是摆摆手,待弗科走了进去,才随在后面。
室内是面积适中的等候厅。厅的中央放了四条椅背相对的木质长椅。左面墙上挂的是路德维希法恩克格于一九一九年所做的油画《神圣时刻》,右面则有一张大幅海报,上面画得是分别身穿浅棕色与灰绿色制服大衣的两个青年男子的半身像。海报中的两人侧身朝左并肩站立着,右边男子的钢盔上涂着白色的鹰徽,腰间的黑色皮带扣上有着清晰的万字饰浮雕;左边男子的钢盔上则写着SS的字样,左侧袖管露出的下半部分有着一枚菱形的黑色白边袖章,中间用白色写着“SD”。两人身后是飘扬的红色万字旗,海报上另用黑色字体写了“一九四一年,德意志警察日。”
屋内尽头的墙上只有一幅高高悬起的肖像,上面是身着军装的莱因哈特·海特里希。相片中海特里希白色衬衫的衣领衬出黑色的领带,左侧领章上是彰显将军身份的叶片图案。肩上是金色的肩章,左袖上有着银白色的鹰徽。外衣的衣领翻开到第二枚纽扣处,一条黑白红三色的缎带从扣眼穿过。衣袋上方是两排勋表,正中则是一枚金色德意志十字勋章。勋章下方却是一枚飞行员勋章。
伊勒曼看着放大装裱起来的照片,微微皱起眉,目光定在那枚飞行员勋章上。然而黑色制服的年轻人已经匆匆拐进厅右侧的走道,在一间虚掩的房门上敲了两下就推门而入,伊勒曼跟在弗科后面也走了过去。
“不是叫你去德国歌剧……”办公桌后的男人高声质问,严厉的嗓音却在见到跟在年轻人身后的弗科时戛然而止。
年轻人一言不发,低着头走到了男人身后。男人站起身来,朝弗科走过来。他深色的头发剪得极短,高挺的鼻梁,蓝灰色的眼睛深不可测地注视着弗科。
“您是哈约·弗科先生。”
“是。”弗科握上了对方伸过来的手。
男人随即也同伊勒曼握了握手,却只是向他点了点头,并没有问他的名字。随后他踱步到办公桌后面,拿起了桌上散落的几张照片。桌上有着摊开的笔记,旁边是厚厚一摞表格;黑色的军帽工工整整地摆放在一边,帽檐朝外,上面的惨白色鹰徽下沿着帽檐有一圈银色的条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