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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凌夫人叫仆人带上行李,请玉城母女上车,“老爷等得急切。自收到信,老爷一天不知道要看几遍。表面上还装作没事,其实,他比谁都惦记你啊,玉城,你真狠心,一走就是二十几年……”说着说着,凌夫人开始抹泪。
阔别家乡二十多年,凌玉城望着车窗外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感慨无言。
“火车晚点,叫舅母等久了。”凌睿笑道,一边揽过母亲颤栗的肩膀,安慰道,“亲人重逢,妈该高兴。”
“唉,瞧我这张嘴,说得什么呀。”凌夫人有些自责,叹道,“过去的就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
凌玉城回过头来,“雪怀今年也有十几岁了,在念书吗?”
“这孩子大学没念完就投笔从戎了,上个月给家里写信,说他去那边了,我和他爹也不敢告诉老爷呢。”凌夫人本是凌家的下人之女,名字也是凌老爷取得,叫幼慈。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非常谨慎,也很担忧。江浙一带是李士群管辖的,富饶之地,民风淳朴,又远离战场,加上伪政府大力发展经济,鼓励家庭制造业,给以相应的便利条件,以蚕丝业闻名天下的江浙一带在目前的中国,繁荣和谐,倒似人间乐土。
凌玉城又问:“大哥,二哥好吗?”
凌夫人点点头,叹了口气,“你二哥还是老样子,教书先生嘛。前阵子大哥的丝厂被日本人强行收购,找人理论也没结果。正闷在家里怄气。”
“哪个日本人,胆子不小。”凌睿哼了声,见舅母惊愕的目光,笑道,“李士群一向尊重外祖父,有他这个省主席罩着,日本人也不给面子?”
“睿儿,李士群的官再大,也是日本人封的,他哪敢得罪日本人?”凌夫人非常无奈。
凌睿笑了笑,不再答话。
“前几年跟日本人合作过,你大哥也没提防,谁想那个叫井二的日本人压根就不是来做生意的,他做了手脚,大哥的丝厂被一把无名大火烧个干净……”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玉城长叹一声。
车行缓慢,凌睿望着车窗外,一座座枕河民居,一排排粉墙黛瓦,鳞次栉比,轻巧简介,古朴典雅。这些沿水而筑,与水相依的民屋,犹如颗颗珍珠散落在悠长而静寂的水巷深处。蓦然回首,小桥上出现了一个清淡雅素的身影。
一路叙说,很快就到了凌府。
凌睿见到了传闻中的外祖父,一身青布长衫,外套一件墨色马褂,瘦骨峥嵘,精神矍铄,戴着一副宽边眼镜,目光清亮如山泉,又幽深似古潭。
这位老人像是浮动在苏州城的扉页上,飘来油墨纸张的书香。
“爹!”凌玉城一见父亲,几步上前,跪于膝下。
老先生无言凝噎,背过身。凌睿看到他握手杖的手在颤栗,情绪非常激动。也不忍见妈妈悲喜过度,便朝老先生深深一鞠躬:“外祖父在上,请受凌睿一拜!”
老先生转过身来,打量着这个俊俏凌厉的年轻女子,“你是玉城的女儿?”
凌睿抬起头,恭敬的说道:“正是。”
“松尾凌睿,就是你?”老先生脸色一变。
凌睿苦笑,“外祖父知道我?”
“哼,”老先生非常愤怒,“凌家是个小庙,不知特高科松尾科长大驾光临,真乃罪过!”
“爹,这不关睿儿的事,是我,我的错……”凌玉城慌忙解释,“爹,你要怪就怪我,是我没能好好照顾她……”
老先生冷笑:“你可以不认我这个爹,你可以一走二十多年,你可以跟日本人远走他乡,这些我都认了。”老先生杵着拐杖咚咚直响,指着凌睿的鼻子骂道,“可是,她认贼作父,卖国求荣,残害同胞……这些恶劣无耻的勾当,是可忍孰不可忍!国人恨不得食其肉,吸其髓的大人物,我凌家岂敢高攀!”
老先生怒不可遏,震惊凌家上下,谁都不敢劝。凌玉城扯着老先生的衣袖,泣不成声。
“妈,外祖父不欢迎我,与您无关呀。”凌睿柔声安慰,看来外祖父对自己很了解,再怎么解释也无用。叹道,“我料到会是这样,妈,我先离开,你别担心。”
“你去哪儿?”凌玉城非常伤心,又无奈。
凌睿微微一笑,“跟您说过,我还有公事的。妈,外祖父还在气头上呢,我在这儿,大家都不好过的。”
“爹,玉城难得回来,您怎么提起这件事了。”一个中年书生急匆匆走了进来,他是凌家老大,叫凌文城。他扶着父亲,“我送你回屋歇息,玉城母女就交给幼慈安顿吧。”
“送客!”老先生还闹上脾气了,拂袖而去。
凌睿见状,只好说道:“妈,我还是走吧,过几天来接你。”
幼慈也劝道:“睿儿说得对,等老爷消气了,再接她回来。”
凌文城也无奈,“也好,睿儿可有地方住?”
“不麻烦了,我去朋友家就好。”
凌睿离开凌府的时候,细雨如风,她走到澄湖桥上,看见东吴塔的上方有一团弯弯的月亮形的云彩,很是漂亮,她驻足仰望,点了根烟。
她是中国人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少。不过,她和苏州凌家的关系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奇怪,是谁告诉外祖父,她是松尾凌睿?
抬头,那笼罩在东吴塔上的云彩变成了一团淡淡的雾气,笼罩在塔尖上,慢慢的散了。
河岸边的房屋树木影影绰绰的,轮廓模糊着,只剩下这河里的水,静静的,镜面似的,映照出路灯的光芒,桥头的竹林,精神抖擞地舒展着叶子,随风摇曳着。在黑漆漆的夜空下,妩媚的摄人魂魄。
但,她笑了。妩媚的不是竹林,是一道美艳的身影,因为太过耀眼,致人迷惑。
“被赶出来了。”柠妮轻轻一笑。
凌睿看着她,长发湿漉漉的发着幽暗的绿光,眸底的笑意含着同情。
“不要这样看我,很高兴么。”
柠妮叹气:“不知好歹了,我又没病,高兴什么。”
凌睿吐了口烟,混着雨丝轻雾,被风吹散,“汉奸,卖国贼,这些称号从来都觉得与我无关,没想今天,非常的刺耳。”
“难过啦?”柠妮走近她,眼里有一丝色彩在闪烁着,衬得她越发的美丽妖艳。
凌睿吸了口烟,缓缓吐出,“我有什么难过的,骂我的人多了,你也是其中之一。”
“呵,别乱打一耙啊,我哪有骂你?”柠妮抿唇一笑,“其实呢,作为一个流着中国血统的人,骂你杀你也还轻了,我估计,你的名字将会名垂千古。”
“臭名昭著,名存史册。真够威风的。”凌睿苦笑一声,狠狠斜了她一眼,“真没见过这么会安慰人的,趁人之危,落井下石,是不是很有快感啊。”
柠妮望着她,眼中掠过脉脉柔情,温暖的笑了,“别激动嘛,我说得也是你现在才意识到的问题。你从小就在日本生活,精神意识已经被日本文化同化了,所以,那做得那些‘罪大恶极’的事只是你的工作罢了。当你站在这块养育你父母的土地上,你血液骨髓里中国人的意识开始苏醒了,开始反思自己的过去,矛盾和痛苦也就接踵而至。”
凌睿双眸沉下,如墨汁翻到在画卷上氤染开来,将柠妮看得一阵心疼。
“看来,你还是做以前的你才好,杀人如麻,冷酷无情,便不会如此,痛苦。”
凌睿抬眼,含有不屑:“如果不是妈妈,我才不会来这种地方。中国为什么屡屡遭他国侵略,就是因为中国人喜欢夸夸其谈,封闭自大,不肯正视外界。被侵略后,投降得也最快,就像这里,有饭吃有衣穿,好像成了安乐土了。那些游击队东打一枪,西放一弹,能改变战争的格局吗?”
“有一种精神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可惜,传扬了几千年的经典名言,国难当头,却没能运用上。”柠妮叹息,“你知道这里的繁荣背后,又为日本人提供了多少物资和钞票?人人喊着爱国抗日,为了一己之私,不也做着卖国求荣的勾当。贪生怕死,人的本性,你可别要求太多。”
“哦,你可是把我外祖父一家都给骂了。”凌睿挑了挑眉。
一丝微笑从柠妮嘴角扬起,猩红的嘴唇和舌头泛着湿润的光泽,“不是安慰你嘛,这样说,心情会不会好些?”
“你真够酸的,我有这么儿女情长吗?我被赶出来更好,若顾着认亲,没回上海,就会有人来搜寻我的罪证了。”凌睿又吸了口烟,有点快了,呛得直咳嗽。
“吸烟不好,”柠妮伸手拔掉她指尖的半截烟,踩于脚下,“又没瘾,趁早把习惯改了吧。”
凌睿翻了她一眼,“你好像很喜欢管我?”
“嗯,”柠妮眨了眼,红唇艳吐:“我希望你血液的味道,跟以前一样干净。”
凌睿哭笑不得,不再纠结吸烟的事,问道:“一天不见你,发现什么异常了?”
“顾着安慰你,把正事给忘了。”柠妮对着迷茫的月光含笑,“我知道俞先生的住址。”
第 56 章
凌睿一怔,见柠妮笑容里还有些为难,便问:“是不是还查到别的事情了?”
柠妮微微一叹:“说了,你千万别大惊小怪的。”
“什么事?”凌睿很意外,柠妮的表情不像开玩笑。
俞先生的家乍看之下并不起眼,到处蛛丝结网,荒凉破败。可仔细一看,这座穿斗式建筑用材考究,门窗上饰有花草图案,地面铺砌青砖,古色古香的庭院,雕栏画壁,装饰精妙,在一片民居之中,造就了其神秘而尊贵的气质。
“瑜儿歇着,待会儿再叫几个伙计打扫就好了。”俞先生用袖子掸去凳子上的灰尘,叫她坐下,笑道,“已经叫人清理了,还是如此混乱,工人真不得力呢。”
俞瑜环顾四周,对这座庭院非常好奇,“我父母的屋子在哪儿?”
俞先生顿了下,“在,在楼上。”说着,领着俞瑜走出正堂,朝对面的偏楼走去,一边介绍着:“俞家过去可有名了,经营着苏浙大半的米业,我父亲还见过民国的总统呢。唉,都怪我不争气,偌大的家业也败落了。”
俞先生说着,已经到了楼梯前,“瑜儿自个儿上去吧,大伯还得整理屋子。啊?”
“大伯自便。”俞瑜抬头看着幽深的楼梯,忽然间心裂开了一个洞,仿佛埋藏久远的记忆之门开始打开了。
走进父母亲曾经住过的屋子,一种酸楚顿时涌了上来,俞瑜就站在门边,闭目享受着他们留下的气息,一动不动。岁月侵蚀痕迹,风尘抹去记忆,而源于血脉亲情的根叶如何斩断了去?
摆在床头案几上的一张相框,照片已经模糊,依稀辨明,这是一对年轻男女,男人英俊儒雅,风度翩翩;女子温柔美丽,仪态高贵。
这就是我的父亲母亲吗?俞瑜仔细的抹着镜面,想看得更清楚,一颗一颗泪珠却模糊了双眼,她将照片贴在心口,“父亲,母亲,瑜儿来了。你们知道吗?”只有风吹纸墨的浓香,回应她的呼唤。
直子紧张的看着小明智秀将一颗颗子弹置放在药水里浸泡。“小明君,有把握吗?”
小明智秀微微眯眼,原本就细小的眼睛几乎是一条缝,“当然。”他小心的用镊子夹住子弹翻转,使得药水涂抹均匀。
“直子的苦心,我是不会辜负的。”
“如果失败了,雪姬会报复的。”直子不安的说道,“以前司令官也想用药剂控制她,没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