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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行的警察大概是个刚上班没多久的年轻人,脸上稚气未脱,还没能习惯人间无可奈何的生老病死,临走的时候,他翻遍了全身,也没能翻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来,只好颇为自嘲地对三胖说:“我也是个穷人啊。”
然后他把证件和卡抽了出来,把钱包留下了,里面总共有两百块零三十块的纸币,还有一把钢镚。
魏谦和三胖陪着麻子在医院一整天,傍晚的时候,魏谦的眼皮莫名其妙地又开始狂跳。
他跟三胖打了个招呼,出去透了口气,抽完一根烟,掐算着时间差不多,俩孩子已经到家了,于是用医院门口的IC电话拨通了家里的号。
那时候市面上已经有手机卖了,可不是他们这种人能用得起的,不过家用座机电话倒是随着手机上市而走下了神坛,变得便宜起来。
尽管如此,魏谦家的电话号码只有乐哥和几个好兄弟知道,魏家长定的家规,电话严禁滥用——电话费是要收钱的。
电话通了,没人接。
魏谦皱了皱眉,挂上电话,等了一会,又拨了一遍,还是没人接。
第三遍电话没人接的时候,魏谦的心已经狂跳了起来,身后有等着排队打电话的人不耐烦地开口催他:“哎,小伙子,你电话打完没有?这么多人都等着呢!”
魏谦杀气十足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对方顿时不敢吱声了,骂骂咧咧地嘀咕了两句,转头去找其他的公用电话。
魏谦不死心,又打了几遍电话,一遍一遍地无人接听,他手指尖凉得都麻木了。
“谦儿,怎么了?”三胖见他许久没回来,出来找了他一趟。
魏谦勉强镇定,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强迫自己压低了声音,放慢了语速:“我……我不知道,家里电话没人接,那俩小崽子……”
他说不下去了,意识到自己再说下去,可能就要开始嚷嚷了。
三胖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你先回去,我在这盯着,我再给你找几个人帮忙——俩崽子指不定今天没人管跑哪玩去了,你别着急。”
魏谦撒腿就跑。
三胖愣了愣:“你他妈慢点,看车!”
三胖感觉自己已经算是出身贫寒,然而在他一生中见过的人里,像魏谦和麻子一样倒霉的孩子还真是绝无仅有,尤其魏谦,这小子活到这个岁数,好像就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不是在操心,就是在操心,三胖总是忧虑地想,迟早有一天,他得把自己活生生地操死。
这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魏谦一路狂奔回家,直到老远看见三胖的一个兄弟磊子正蹲在门口,大概是被三胖打电话叫来帮忙的。
看见磊子正蹲着跟宋小宝说话,魏谦才停了下来,此时,他的后心已经让汗浸透了,他弯下腰,一只手撑住膝盖,大口地喘了一会气,额头上一滴汗水落下来,从浓密的睫毛缝里渗透下去,没落进眼,顺着眼睫毛的边缘流下去了,简直像哭了一样。
魏谦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这才沉着脸大步走过去。
他先和磊子打了招呼,道了谢,然后急迫地一只手捉住宋小宝的肩膀,粗鲁地把她扯到跟前,上下一扫,见她除了眼圈有点红之外,连皮也没擦破一块,这才稍微放下点心,而他脸上却依然凶神恶煞,像审犯人似的审问小宝:“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进家?小远呢?”
小宝嘴一瘪,可算是见到亲人了,眨巴着眼睛就要哭。
还没等她哭出来,就被魏谦一嗓子吼住:“不许哭!小远呢?”
小宝硬生生地把眼泪给憋回去了。
第十二章
宋小宝断断续续、词不达意,好不容易才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自从魏谦不再接他们俩放学以后,每天晚上一根“双棒”的福利就没有了,对此小宝非常的不高兴,可是她不敢开口找魏谦要钱,魏之远肯定不会要,指望他们大哥能自己能想起这点鸡毛蒜皮的屁事,更是天方夜谭。
于是他们俩商量好,每天走小路沿途捡易拉罐,捡回来以后偷偷藏在小宝床下,等着卖钱用。
这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小远照常走到一半,突然不让她走小路了,两人绕回到了大马路上,宋小宝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照例是跟他吵嘴,结果这次魏之远连招都没接,不由分说地一路强行拽着她走了。
当时魏之远表情太可怕,所以宋小宝最后毫无意义地顺从了。
宋小宝这个同学,她是个非常典型的怂孩子,平时给鼻子上脸,别人声色一厉,她一秒钟就能变成一只小鹌鹑。
幸亏是个丫头,不然将来长大了没准是个当公公的好材料。
魏之远带着她漫无目的地在大马路上乱转,先是到了十字路口处的百货商场里,七扭八歪地转了一圈,出来以后他又非常警觉地往周围看了看,带着她走了从好几家小店,都是从前门进后门出,足足在外面晃荡了半个多小时。
之后,魏之远才带着小宝往家的方向走去,那时天都有点黑了。
回家要穿过一片小胡同,必经之路,没法绕。
宋小宝看见当时小远不把书包好好背着,而是拎在手里,书包拉链拉开,他一只手塞在包里,也不知道是在找什么,足足找了一路,手都没拿出来。
然后她听见脚步声,魏之远的神经好像一下就绷紧了,宋小宝就看见一个男人走过来。
具体多大年龄,长什么样,她哭哭啼啼地也说不清楚,只会说是个大人,像三胖的爸爸一样大的一个陌生人。
魏之远突然使劲推了她一把,让她快跑。
直到这时,宋小宝依然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小远的态度带给了她莫大的恐惧,尽管小宝不知道她自己在怕什么,可当时就是吓得汗毛都立起来了。
她本能地遵从了他的话,跑到了小路尽头,越跑越害怕,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小远把手从书包里伸出来了,原来他的书包里藏了一根钢管,男孩双手握住了,侧身贴在墙上,警惕地看着那个陌生人。
瞥见她回头,魏之远愤怒地冲她喊:“快跑!打电话找大哥!”
宋小宝再不敢停歇,一口气地跑回家,可直到家门口,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钥匙——他家的钥匙总共有三套,一套魏谦拿着,一套放着备用,还有一套以前是三胖妈拿着,现在给了魏之远。
魏谦本意是想着反正这俩孩子总是同进同出,用一套钥匙就够了,小宝毛手毛脚的,给了她也怕被她弄丢了,可节骨眼上,俩孩子把这码事给忘了。
如果不是碰见接到三胖电话匆匆赶来的磊子,小丫头现在还主意全无地在门口哭呢。
魏之远在外面流浪过,对各种恶意的人比小宝敏锐得多,恐怕是半路上就感觉到自己被人跟上了,所以才带着小宝绕路,他的处理方法其实很正确,只是孩子毕竟还小,最后到底没能甩掉对方,还是被堵住了。
这时,三胖也赶到了,三胖实在不放心,打完电话以后跟着就打了辆车回来。
一下车,他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魏谦说:“没事,谦儿,你放心,乐哥也听说了,他知道是你家的事以后,立刻派人去帮你找了,你……”
他的话音突然被打断,因为魏谦面无表情地抬起手,一巴掌把小宝的脸打到了一边。
磊子吓了一跳,忙跳起来拦在魏谦和小宝中间:“谦儿,哎,谦儿!她还小呢,一个小屁孩子,她懂什么?你跟她急什么?”
三胖比较不客气,三步并两步地冲过来,冲着魏谦的耳朵咆哮:“妈逼你是活驴吗?往哪打呢?小孩的脸不能打你知道不知道!魏谦你是不是疯了?你个丫挺的玩意儿手那么重,打聋了她怎么办?啊?”
小宝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打,她简直是震惊的,开始没反应过来,好一会,才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疼,她难以置信地伸手捂住脸,脸皮涨得通红,眼眶里开始蓄满了泪珠。
被三胖扯到一边的魏谦冷冷地看着她:“我看你敢哭!你还有脸哭?”
小宝果真就不敢哭了,竭力忍着,实在忍不住,她抽筋一样地抽噎一声,脸都憋得由红变紫了。
魏谦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可怜兮兮的小丫头:“你把他一个人丢哪了?”
小宝抽抽噎噎地说了一个胡同名:“我……我刚、刚才跟磊子哥说、说过了……”
磊子赶紧说:“对对,我刚才通知过了,现在有兄弟往那边过去了,谦儿你别急啊。”
魏谦弯下腰,直视着宋小宝的眼睛:“明哲保身,临阵脱逃,宋离离,我教过你这么做人吗?”
这句话里有两个词小宝没听懂,可不妨碍她领会了精神。这比大哥抽她一耳光还疼,宋小宝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三胖看不下去,把小宝拉到身后:“你怎么说话呢?你这是迁怒!非得把你亲妹妹搭进去你才爽是吧?你有病啊!”
魏谦无视了他,从兜里摸出钥匙递给磊子,客客气气地说:“谢谢兄弟,屋里喝杯水去,我今天招待不了,得先看一眼去。”
说完,他看也不看宋小宝一眼,扭头就走。
宋小宝哭得更凶了,三胖赶紧弯下腰把小宝抱了起来,笨拙地像个大熊一样拍着她的后背,哄着说:“妹妹,咱不哭啊,你哥今年没打疫苗,狂犬病犯了。没事,三哥给你找条毛巾敷敷,一会就不疼了,不怕不怕,三哥在这,你哥不敢再打你了。”
小宝趴在他的肩上,哭了个死去活来。
在宋小宝的童年里,她只记得一个人的怀抱,就是她的胖子哥。
胖子哥一到夏天身上就有股怎么也洗不掉的汗味,再干净都显得臭烘烘的,更别提有时候他身上还会沾上油烟味、菜味,呛人得很……然而那几乎是她能得到的唯一一点温暖的抚慰。
她短命的妈死得太早太不体面,以至于她对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印象。
而哥哥……打她有清晰的记忆以来,大哥似乎就没怎么抱过她,最亲昵的行为也顶多就是在她头上摸几把。
小宝有时候半夜里踢被子,被冻醒了也不盖上,都是故意的,她装睡等着哥哥来给她盖,哥哥会非常轻柔地拉上被子,掖一下被角,有时候还会顺手把她脸上的头发拨到一边。
那是他白天没有的、难得一见的温情。
她哥疼她,小宝知道,她要什么大哥给什么,小宝也知道,可是她依然畏惧他,很多时候主动开口要东西,也要得心惊胆战,并不十分地理直气壮,因为哥在家里老是冷着一张脸,皱着眉来去匆匆,甚至没耐心和她多说几句话,陪她看一会电视。
小宝总觉着大哥虽然爱她,爱得却非常有限,如果她太讨人嫌,说不定大哥那一点爱就收回去,不再给她了。
小宝嚎啕大哭,并不是因为魏谦打了她,其实她更害怕大哥不喜欢她了。
可惜胖子哥是个糙人,安慰人总也安慰不到点子上。
魏谦是在半路上碰到小远的,小远跟着一个乐哥的小兄弟,那位兄弟叫小贺,跟魏谦虽然不是很熟,但也偶尔有些来往。
小贺走在前头,不时回头看一眼后面的孩子还跟没跟着,魏之远见过他一面,算是认识,却拒绝让小贺拉着抱着,只肯一言不发地拎着他的钢管走在后面。
小东西走路的时候不抬头,专心致志地看着脚下,从小贺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头顶上小小的发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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