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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傅维信虽然贪玩不羁,却相当重情重义,和姐姐从小感情极好不说,就连阴郁寡欢、不为他母亲所喜的哥哥傅维忍,他也相处得不错。傅维忍病时,他曾数度赶回来探望,还几次劝说母亲善待大哥留在国内的遗孤。这其实是触到了郑太太的另一个痛处,傅维忍再怎么不讨人喜欢,他还留下了后代,而傅维信年纪不小,却丝毫没有找个女人定下来生儿育女的打算,这多少让观念传统的郑太太焦急不安。即使女儿已嫁人生子,但只有傅维信的孩子才是她的亲孙,名正言顺的傅家三房传人。
不幸的是,郑太太最为恐惧的事成为了现实。就在两个月前,傅维信和友人在南美玩帆船时遭遇意外,被打捞上来即被宣告不治,此时他正好三十六岁,虽有一大票女朋友,却没留下一个孩子。
傅维信的死给了步入晚年的郑太太致命的打击,伤心悲恸之下她一病不起,心脏的老毛病出现了恶化,女儿女婿和娘家那边的人都以为她或许过不了这一关,二房的代表也飞往吉隆坡探望,律师和家族企业的高层围在床头,大家都乱作一团,做好了最坏准备。没想到的是,郑太太最后竟然熬了过来,不久前,她已经能够下床活动。与此同时,作为傅家国内的代理律师陆宁海在她的授意下重新出现在傅家园。
傅镜殊听完了陆宁海的来意,短暂的静默中,只听到他手中花剪在盆栽枝桠枝丫上留下的咔嚓声。陆宁海在等待一个回答,在他看来,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一个姓氏就有这么重要吗?”傅镜殊抬头看着律师问道。
陆宁海视线与身边的年轻人相对,他发现自己竟然并不能全然看透对方的心思。和聪明人对话是件既轻松又烦恼的事。轻松是省去了很多无谓的口舌和绕圈子的麻烦,烦恼却来自于面子上的冠冕堂皇被撕下,直中要害有时难免让人尴尬。
陆宁海说:“这要看对谁而言了。”
至少现在他们都知道,一个“傅”姓和傅家正统的血脉对于郑太太来说重过一切。傅维信还在时,她根本不把傅维忍看在眼里,也可以假装遗忘老宅子里还有一个姓傅的孩子存在。因为她的亲生儿子还年轻,将来她会儿孙满堂,等她撒手的那一天,她就可以把辛辛苦苦守住的傅家家业交到儿孙手中,这份祖业将在她和丈夫的至亲血脉中代代传承下去。
是傅维信的英年骤逝摧毁了这一切。老太太从生死边缘熬过来后,接受了儿子已永远离她而去这个残酷的事实,同时,她还必须面对傅家三房香火中断的尴尬处境。傅维信没有留下一子半女,郑太太的女儿女婿已迫不及待。但是女儿再亲,外孙到底是别家的人,等到她一死,傅家三房就等于不存在了,所有的一切都将冠上女婿的姓氏,丈夫和自己一生打拼的心血和荣耀就将付之东流。
当然,郑太太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她在当地有名望但已没落的娘家人野心勃勃,远在台湾的二房也有人蠢蠢欲动,提出可以从二房的众多孙辈里挑出一人过继到死去的傅维信名下,这样好歹还是个姓傅的人。
每当无人时,郑太太只觉得悲从中来,她一生要强,唯独有两件恨事,一是她挚爱的丈夫竟然在婚前就和丫鬟留下个孽子,另外一个遗憾就是儿孙单薄。若是她多一个儿子,若是维信还在,若是维信给她留下一丁点血脉,她何至于到如今的地步。
郑太太年纪大了,尤其最近这一场大病更让她领悟到,再强悍的人也有力不从心的一天,她必须为身后事谋划打算。她想起昏迷时,似乎在生与死之间的朦胧中看到了逝去多年的丈夫傅传声,他的音容相貌音容笑貌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正是这样的他,让少女时代的郑太太毫不犹疑将身托付,从此相依相伴,呕心沥血为他保住傅家三房的根基。
在她醒过来之后,其实心中已有了答案。女儿女婿她会留给他们应得的那一份,保他们一世无忧。娘家人这几十年已从她这里得到了太多。二房的“好意”她心领却不可能接受,因为二房兄长本来就是领养,徒顶了一个“傅”姓罢了。只有留在傅家园的那个男孩,她再不待见他们父子,再恨他们是自己和丈夫恩爱婚姻里的污痕,事到如今也只能承认,他才是真正的傅家三房血脉,也是她挚爱亡夫留在世上最后的嫡亲骨血。
郑太太决定了的事就不再含糊。趁现在还来得及,那孩子尚未成年,又父母双亡,接他到身边他必然感激涕零。只要她假以时日好好栽培,未尝不是一棵好苗子。况且她听陆宁海提起过,那个孩子和他父亲个性大不相同,聪明沉稳,进退有节,这正是她和现在的傅家所需要的,说不定冥冥之中,上苍早已做好了安排。
“郑太太让我转告你,这些年她也一直很关心你的成长。你在这边的生活经历,也算是对你的一种历练。”陆宁海对傅镜殊说道。
“哦?”傅镜殊修剪花枝的手停了一下。陆宁海苦笑,当着他这样早慧的孩子说这样的违心话,本身就是很可笑的行径,可是职责所在,他不得不为。
“谢谢你,陆律师。”
“不用客气。”陆宁海沉吟片刻,才对着显得专注而忙碌的年轻人说道,“我理解……但事关重大,我等着你的决定。”
傅镜殊默不作声,小指粗的花枝从他剪下断落,可惜了,这根枝桠枝丫的叶子是那样繁茂。
“别折腾你的花了。”
傅镜殊回头,方灯坐在墙头朝他笑。陆宁海已经离开了好一阵。
“看来你是改不了爬墙的喜好了。”傅镜殊说。
方灯伸了伸脚,语气轻松,“这有什么,以后说不定再也不能爬啦。”
她跳下来几步走到花架下,拿走了傅镜殊手中的花剪,自己比划了两下,才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应该走的。”
“你希望我走?”傅镜殊当然不相信这是方灯的真心话。他们都不会忘记,就在这个小院子里,他许诺不会离开,石狐和当时的风都是见证。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方灯笑嘻嘻地说,“以前你是走不了,现在老太婆迫不及待地等着你……再说,你不走,我也要走了。”《小说下载|WRsHu。CoM》
“什么?”
“姓陆的大律师说要我做他的养女,跟他到市里一起生活。傅七,你说我们是不是同时中了大彩?”
“陆宁海?”傅镜殊微微皱眉,方灯的这个说法让他很是意外。
方灯用手肘顶了他一下,“怎么,你不信?我就不能走运一次?‘律师的女儿’,是不是比‘酒鬼的女儿’和‘绑架犯的女儿’要好听多了?”
傅镜殊狐疑道:“你答应他了?”
“为什么不呢?”方灯说,“人不都应该让自己过得更好吗?”
她用他再熟悉不过的神态,侧着头看着他笑。傅镜殊却觉得一阵难过。
“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方灯迅速地打断了他,“就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说你应该走。”
他的顾虑只有方灯最清楚。多年被遗忘在此的怨恨、父亲的前车之鉴、身世的不清不楚……还有她,都是他犹豫的原因。
“你甘心一辈子这样?被丢在这破地方生死听天由命,被傅至时那样的一家人看不起,他说我们是同一窝的老鼠。你知道老鼠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见不得光,人人厌恶,吃别人剩下的垃圾,听到一点动静就屁滚尿流。傅七,我们能不这样吗?你这次走,就是改变命运的最好机会——改变我们两个人的命运。”
“是吗?”傅镜殊闭上眼睛,方灯说的他何尝不清楚,只不过前方太多不可预料的东西,为什么是在他已接受命运安排的时候,又给了这样一个措手不及的转机。
“你好了,我才能好。”方灯抚摸着他前面那盆被剪得不像样的垂丝海棠,摘下了上面一片枯萎的叶子,“你说过的,一盆花长得不好,那只是它的病症,怎么修剪都是没有用的,病灶在它的根里。”
晚饭时分,阿照火急火燎地把方灯拉到一边。
“姐,我听说七哥要去那个什么地方……反正就是国外!”
“你消息倒灵通。”方灯继续吃她的晚饭。
“怎么会这样!”阿照的样子像是要哭出来了,“你能不能劝他不要走。”
方灯看了一眼阿照,他长高了,两条鼻涕也没了,只是脸上稚气未脱。他才十三岁,却总认为自己已经是大人,现在打架远比方灯更狠,瘦是瘦,但骨子里透出股悍劲,但凡与人争执,不把别人打趴下誓不罢休,现在孤儿院和附近一带的同龄孩子反倒都有些怕他。方灯都不知道自己当初教会他的那一套到底是对还是错。他自己不再被别人欺负,还整天想着要来保护方灯,这孩子认死理,在他的世界里,有他自己,有灯姐,有七哥,这就是打不破的铁三角,他们都在,他才有家。
方灯怕阿照犟起来要去留傅镜殊,平白给他添堵,便直接说道:“走就走呗,我让他走的。”
“为什么呀?”阿照怎么也想不通。
“什么为什么?”方灯装糊涂。
“姐,你真傻。你和七哥现在这么好,他走了,说不定就不回来了。”
阿照说完,发现方灯还是默默吃饭,他再去扯她的衣袖,她干脆甩开他,掉头走开。
方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口大口地把饭塞到自己嘴里,仿佛这样,每一次的喘息就不会带来更多的难过。连阿照都知道,他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留在岛上的他,是她的小七,她还能守着那个秘密,偶尔放纵自己那点小小的奢望。然而当他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傅镜殊,光明正大的傅家人,她将被视作他身后不光彩的那点血脉牵连,他卑贱的母家表妹,而他们从此将再无任何可能。
第十六章 蠢蠢欲动
就在大家都以为傅镜殊要离开的时候,陆宁海提出的一个“例行公事”的程序却让这场梦过早地醒了,不管当事人将它视作好梦还是噩梦。
说起来这事还是郑太太的女儿傅维敏先提出的。都说傅镜殊是傅维忍的儿子,但是身在马来西亚的傅家人都听说过傅维忍的前妻行为不端,傅维忍生前也对这个儿子相当冷淡。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亲生的呢?既然要认傅家的正统血脉,那就更该一开始就弄个明明白白。
傅维忍病重时,曾经因为检查的需要在家庭医生处留下了一份血样,没有及时处理,意外地保留了下来。傅维敏便借此提出,应该用这份血样和傅镜殊做一次亲子鉴定,确定无误才能把他接过来。
郑太太起初倒没想到这一层,傅维忍性子古怪,但长得和傅传声极为相似,傅传声认定他是自己的儿子,郑太太也从未有过怀疑,至于傅维忍的儿子,这个就不好说了。她清楚女儿提出这个要求实际上是对她执意接回傅镜殊一事心中不服,又不敢明着抗议,这才想方设法寻找一切可能的方式来阻拦。但郑太太斟酌了一下,为保险起见,做一次鉴定也无不可,反正真的假不了,既正本清源,又堵了悠悠众口。
这件事依旧被交给他们信任的陆宁海负责。陆宁海为谨慎起见全程亲力亲为。由于市里只有少数几家大医院能够提供此项鉴定,他先是陪同傅镜殊在岛上的卫生所提取了血液样本,然后再亲自把血样送至检验机构。
从医院出来时是正午,白花花的太阳很是刺眼,陆宁海正待走到马路对面去取车,不远处树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