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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瑾只是微微一笑,接着问道:“若是风儿与刘珩夫妻相称,又该以何称谓示于人前?”
彤墨沉吟地道:“杨柳风若与刘珩夫妻相称,自然是叫刘杨”他诧异地扬声道:“刘杨氏?”继而又摇首道:“不对,杨柳风既是严氏后人,自然该叫刘严氏。”
“严氏乃是本朝避讳的姓氏,为了前朝那段恩怨,还有不少原本严姓的人改随旁姓以避贻殃,何况风儿本就是严氏后人,自然更慎于言及。”方瑾语声微顿,随即道:“不仅如此,陆缙英对待这夫妻二人的态度也十分耐人寻味。”他轻哼一声道:“我才说明日要重审此案,他便欲反对,并且还对这夫妻二人的近况了若指掌。”
彤墨虽微显疑惑,但终究隐而未言。
方瑾瞥了他一眼道:“有什么就说,又没外人。”
彤墨这才开口道:“若是旁人,小的会以为他在其中徇私枉法草菅屈断,所以不敢让少爷重审。”他皱了皱眉接着道:“可是,那位陆大人一向听说甚为清高自负刚直不阿,因此才得罪了诸多达官贵戚而被层层谪贬,那对夫妇本是受害之人,他既秉持公允又何惧重审呢?”
方瑾唇角一勾接道:“除非别有隐情令他不想让我看见这夫妻二人。”
“就算是宁王和风儿姑娘,他又何必阻止少爷与之相见?”彤墨不解地道。
“他忌惮的不是我,而是圣上。”
“圣上?”
方瑾深深地望着窗外的夜色道:“满朝文武有几个不知圣上对风儿的心意?虽说朝堂之上亲口允赐,这其中有多少嫉恨、多少无奈谁能说得清?当初,他们两个轻装简行杳然无踪也就罢了。如今,我奉旨前来,难免要回朝复命,若被圣上得知他们就离京畿不远,只怕君心难测,说不定就会惹出怎样的事端。陆缙英当年落魄江南,受这二人的恩惠颇多,如今虽然有心无力,却也不免竭诚顾护。”
彤墨了然颔首道:“少爷这么一说,倒是更多了几分道理。”
微微讥讽地一眯双眸,方瑾接着道:“原本我不过在名字上犯疑,因此才提出要重审,他这么一拦,倒让我更多了几分肯定,所以杜家既然来请,我也就顺水推舟地去看看端倪,没想到,此一行竟然将这二人的身份确凿无疑。”
彤墨点头道:“在官道往北便是京畿的方向,这二人又是由北而来,时间和路程颇相吻合。况且,以宁王的身份屈从为一个马倌,风儿姑娘心有不安也在所难免。杜府固然奢华,以他二人的见识又怎堪入眼,安之若素也是常理。那陆大人在公堂之上乍见二人,自然是难免惊讶,脱口失声也不足为奇。”
“不仅如此。”方瑾抬眸道:“你有没有仔细看过他们居住的房屋?”
彤墨回忆着道:“那间屋子恐怕是为应景而建,所以形状甚不合理,宽要将近两丈,深度却不足一丈,在里面住着难免狭隘局促些。”
“不在于此,”方瑾微微摇首道:“还记不记得承喜说的,当时那刘如磬听见房内声响便踢破屋门冲进去,抓起床上的杜宇琪反手扔出,致令他撞碎了对面墙下摆的衣橱倒地昏迷?”见彤墨仍是一脸茫然,他便又接下去道:“你想想,那间屋子东西两墙的距离将近两丈,就算是摆了床,从床边到衣橱起码也有一丈开外,杜宇琪再怎么羸弱毕竟是一个男子,寻常人等纵然是急怒攻心又怎么可能有如此大的力气把一个大活人随手扔出这么远?不但撞碎了衣橱,连橱后的砖墙也碎裂了多处。”
彤墨闻言垂头思忖了一阵,方才恍然道:“小的听说宁王天赋异秉神力过人,又曾得江湖高手传授奇功,随手就能拉开五百石的强弓,若此人便是宁王,他盛怒之下有此一举倒也并不意外。”
方瑾点了点头,端起茶盏道:“你看了那马厩有何感想?”
彤墨接过茶盏添了茶,奉上道:“小的当时就在想,怎么那个前任马倌竟然也会不厌其烦地编扎草垫铺陈马厩。”
浅啜一口,方瑾放下茶盏道:“马厩之内铺垫一定厚度的干草吸湿防潮以避免马蹄软糟生癣原是常事,不过,寻常人家只需撒上散碎干草,定期用草叉撮出去翻晒即可,只有军用的马匹,为了行军途中便于运输,才会将垫草编扎起来,此乃其一。”抬眸烁烁道:“其二,你有没有注意到,这马厩之中有两匹马的马尾竟然是被编扎起来的,其余未被编扎的马尾也是弯曲不整。”
彤墨笑道:“小的倒是没看见那两匹编扎了马尾的马,只是看着那些马的尾巴蓬乱得奇怪,少爷这么一提,倒是解了疑惑,那些马匹必然是先前被编扎过马尾,之后又被那些下人解开了,故而才会弯曲不顺。”
第67章 第二十二章 夜阑人倦往事新(下)
方瑾点头道:“军马之所以要编扎马尾,是为了防止跑动之中马尾飞扬会影响身后马匹的视线,寻常人家的马既不参与战事,又无须列队奔跑,何用编扎马尾呢?”
“宁王当年野心勃勃私豢军马,想来也是耳濡目染,不过,恐怕他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因而才会如此行事。”彤墨沉吟着接声道。
轻哼一声,方瑾讥诮道:“他也未必是不知其所以然,只不过像他那么刚愎自负的人,事事自然是凭心任性,就算只是替人养马,也要按着自己多年的习惯而为,容不得半点瑕疵方才觉得称心满意。”
彤墨略为恍然地道:“难怪那些草垫虽然厚薄适中,编得却是繁琐异常,哪里及得上军里的简单实用?想来他堂堂一个王爷,这些微末之事自然从未躬亲,如今不过依样画葫芦,未免生疏牵强了。”继而又轻轻一叹道:“如此说来,那二人果然必是宁王和风儿姑娘无疑了。”
方瑾翦手踱至窗前,目注着月光下的素琴沉思不语。
良久,彤墨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到底要不要向圣上禀奏此事?”
“难就难在此处啊。”方瑾长叹一声仰天阖眸道:“我若知情不报,一则,难免落了把柄在陆缙英的手中,圣上对他的态度暧昧难辨,但有心关注是确凿无疑,万一他以后否极泰来青云直上,我有这么大一个破绽捏在他那里,岂非要寝食难安?”他顿了顿道:“二则,就算他不说,在朝为官之人,谁的身边没有几双眼睛?难保不会走漏风声,若是被有心人得了去,以圣上对风儿的一念痴心,稍加挑唆便不免龙颜震怒,轻则罚俸贬黜,重则祸及家门,全凭君心一念罢了。”
彤墨倒抽一口凉气道:“这么说少爷倒是非奏不可了。”
“奏?”方瑾启眸转身苦笑道:“怎么奏?就说杜宇琪仗势欺人意欲侵犯风儿未遂?”重重一叹,他沉声道:“风儿是谁?那是圣上求而不得的心头好,他若知道有人竟敢意图染指冒犯,那杜家就是灭门之祸!”他蹙眉摇首道:“别说是杜家,就是我,我们方家,也必受池鱼之殃,轻则丢官罢爵,重则性命难保。”
彤墨身形一震,骇然道:“这奏也不是,不奏也不是,少爷岂非进退维谷?”
垂首沉思良久,方瑾回身轻轻抚摩琴弦,悠悠一叹道:“若非如此棘手,我又何必费心周章要杜辉去准备那些?”
“可是”彤墨犹豫了一下道:“虽说有可推脱之辞,但杜宇琪行恶乃是不争的事实,圣上未必就肯善罢甘休。”
“这件事情想要全身而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要做的只有舍小保大,剩下的,各人自求多福吧。”方瑾说着,倦然坐回案旁,微有怠容地阖眸揉了揉额际。
彤墨连忙上前伸出双手小心地替他按揉着太阳穴,低声问道:“头又疼了。”
方瑾深蹙双眉困惫地道:“其实,这一劫能不能过得去,只在一人之口。”
“是风儿姑娘?”彤墨手上不停,斟酌着小声问道。
方瑾轻“嗯”了一声,不知道是否因为彤墨的按揉,紧拧的双眉渐渐舒松开来,他深吸一口气道:“还好我疑窦甫生就先拿住陆缙英的把柄,擅专越权之罪可大可小,他是福是祸全在我一言之间,风儿慈心慧质,决不会坐视他获罪而袖手旁观。况且,时至今日,陆缙英有此一劫,她也难脱干系,必然会不遗余力地周全于他,只要风儿稍置言辞,圣上岂有不欣然听从之理?”
彤墨沉默了一刻,迟疑道:“既然风儿姑娘可以如此轻易左右圣心,又何须顾忌少爷手中的把柄?”
轻笑一声,方瑾仍旧阖着双眸道:“你以为她还能回到京畿亲自面圣么?且不说圣上如今迟迟不肯册后封妃心意昭然,便是已经册立皇后、甄选佳丽充实宫闱,刘珩煞费苦心丢爵弃禄才将她带离那是非之地,又岂肯再次轻易涉险?”
“这么说,风儿姑娘还是要通过少爷给圣上传话?”彤墨手上轻柔,语声中已是有了喜色。
方瑾轻哼一声,忽然启眸遥望窗外,语声幽沉地道:“况且,以她当年的心意看来,也必不会眼见我丢官罢职而不顾。”
“当年的心意”彤墨惑然地重复着
“当初,她一株清莲分赠我和以卿二人,我得莲花,以卿得莲心,”方瑾的语声中忽然有了一丝黯涩,接着道:“莲花者,华也,意即荣华富贵,莲心者,苦也,意即有心无果,当年钟以卿来信说风儿所赠之物玄机深奥,他一死无憾,但我来日若有翻覆之机,不可忘宁王之恨。”他轻轻叹息一声道:“那时我只谓他书呆子脾气,瞎猜乱想,后来,钟以卿蒙难殒命,而我则平步青云,再回想那一支莲花,果然是一语双关寓意非浅。”
彤墨已是听得愣怔停手,半晌,愕然地道:“风儿姑娘收琴赠花之时,是小的亲自前去,并未见她思虑良久,怎么竟然用心如此深苦?”
萧瑟一笑,方瑾摇首道:“风儿心思玲珑缜慎,远非你我可及,若不然,如何能周旋于严氏和刘珩之间游刃有余?”他眸光闪烁道:“所以,我一直都在猜,她留给自己的那株莲根是为何意?”
细思半晌,方瑾忽然低喃道:“藕有空心丝不断难道是说她空有一份心意却无奈身陷淤泥只得相思绵绵?”想着,竟已痴怔失神。
彤墨见状忙笑着打岔道:“难怪少爷那么喜欢画莲花原来是由此而起。”见方瑾仍是沉思不答,他忍不住轻唤一声道:“天晚了,少爷也早点歇着吧,这驿馆也委实简陋了些,姨老爷在城南不远有一处别院,晚饭的时候就已经派人来请过,说是打扫干净了候着少爷过去住呢。小的想着这一天奔波得也就够辛苦的了,大晚上再挪来挪去也未免劳费,不如趁着明日少爷升堂审案的时候再搬,少爷自衙里出来直接回去别院倒还便宜些。”他顿了顿道:“只是,今夜说不得要将就些个。”
方瑾抬眸打量了一圈所处的客房,忽然寒凉一笑道:“我倒觉得并不十分简陋。”他笑觑着彤墨道:“比之咱们家当年的柴房如何?”
彤墨不觉一滞:当年,因为方瑾执意不肯参加科考谋求功名,又受到两个庶母的挑拨刁难,方季森盛怒之下竟将他赶入柴房一住就是年余。那是方瑾最落魄失意的一段日子,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沉迷烟花举酒自怜,才结识了钟以卿和杨柳风。后来,四少爷方勤不幸夭殇,方季森念及方家血脉惟余方瑾一人,父子之间才渐渐缓和起来。
只是,那一段凄凉颓靡的岁月,惟有彤墨默默地陪着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