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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相檀对上赵溯的眼睛,黑夜中那双眸子有种鹰隼般的锋利感,丝毫不似殿内所见的两次那样谦逊内敛,毫不起眼。
顾相檀的手指紧了紧,咬牙道:“我信。”
赵溯点了头,又皱起眉,像是斟酌着该如何把这事说清楚,良久才慢慢开口。
“那一日夜半,我的确亲眼得见到了灭门顾府的真凶。”
顾相檀一抖,听见自己用冰凉的声音问:“是谁?”
赵溯道:“南蛮人的模样,约莫六人,手持弯刀,身形高大,我到得府外正瞧见那几个匆匆离去,那时,府门大开,已是晚了……”
“南蛮人为何要斩杀我爹娘?”顾相檀眼中惊惧略过继而喊到,若只是国仇家恨自不必采用如此暗杀的手段,且顾璟长既无兵权也不管战事,杀了他对南蛮人而言有何利益可图?反之,那几年他在宗政帝面前更是越来越没有言语之地,就算要灭大邺的威风,也该挑那些肱骨之臣,总之怎么轮都轮不到裕国公才是。
“所以这里头才有蹊跷,”赵溯说:“不是外寇,那就只有……”
内贼了。
顾相檀变了面色,看着赵溯:“那一晚你为何会去到我顾府门外?”
赵溯道:“灵佛果真机敏,实不相瞒,其实我来京城还要拜三王所赐。”
“怎么说?”
“灵佛是否知晓,赵典赵界素爱养鹯?在京城,一只上品的鹯鸟叫价可到黄金千两,而在三王府,这样的鹯鸟却数不胜数,他们的鹯则大多来自东县。”
东县地处大邺东南角,天干地燥雨水少,那儿养不活劳苦的民众,却反而是鹯鸟最爱停留之地,每年的隆冬,络绎不绝地鹯鸟便会因着气候和暖飞抵东县,枯枝上、干涸的河道内,到处可见。
“而这时,赵界就会亲自去东县领鹯,他在那儿养了成百上千的抓鹯人,这些鹯在东县不过几两银子,运到了京城却是翻了千倍万倍的银两,三王这些年靠着这个都几乎富可敌国了,可是鹯鸟也不过是赏玩的鸟儿,就三王的性子,花的力气也未免太多了。”
“鹯鸟……还能如何?”
“灵佛不知吧,鹯鸟之所以矜贵,便是它秉性凶狠难驯,无人可以驾驭,然而,一旦它能听人差遣,便是绝佳的报信鸟儿,一日千里,行踪难觅。”
“驯鹯?”
“对,便是驯鹯,抓鹯人好找,驯鹯人难求,几百个人抓鹯人中都未必能找到一个会驯鹯的。”
顾相檀明白了:“你会驯鹯。”
忽的又想起来:“难道那一日在国子寺听到的哨声……”就是将停留在顾相檀肩膀上的鹯鸟引开,得以让赵鸢出手的声响就是眼前之人所发?
赵溯点了点头,自袖中拿出一枚银哨:“此哨需得以技巧才能吹响,且不同的哨声代表了不同的含义,若没有几年的功夫便不能掌握。赵界身边有两个驯鹯人,他并不信我,所以我随着他来到京城虽两月有余,至今也未能进入内室的养鹯堂里。”
“不过你还是知晓了他们的秘密?”
“不错,我本也是无意得知,一日有只鹯鸟受了伤,掉落到后院中,我才幸而见得了绑于鹯脚上的书信,一看却发现三王一党竟与南蛮人有所勾结,通敌叛国,罪证确凿!”
“所以,你的意思便是,授意南蛮人杀我爹娘的……正是三王?”顾相檀幽幽地问,眼睛睁得很大,似不敢置信,又似深不可测,片刻又自言自语般地问:“他这般做有何好处?”
“灵佛难道忘了,当年今上是如何登上皇位的?”
庸君误国,暴君亡国。
不过短短八个字,却定下了新的国之君王。
“三王记恨灵佛害他失了皇位,才致使如今兜兜转转费劲了功夫,而上一代灵佛虽去,但您却来到了顾家……”所以对赵典而言,顾相檀就是害得他登不上王位之人,“当然,他现在不会对您如何,这也不过只是其一的缘由而已。更重要的是,赵典想试探皇帝如今的深浅,更震慑所有皇帝一派的党羽,知晓同他作对的下场。若是皇帝吞了这苦果,赵典便可以将这事嫁祸给南蛮人,以京中人手不足来再问皇上讨要兵力,加固禁军守卫,算一算,这一招真是一举多得。”
而顾相檀听得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赵溯看着他的表情,继续道:“刑部接了这案子,审来审去审不出个所以然,赵典不怕皇上来把真相告诉您,就是因为皇上也怕您知道,因为他在这里头有私心。”
死一个顾璟长于朝政不痛不痒,若是能因此抓到赵典把柄,赵攸自然求之不得,若是不能,顾相檀却会为父母奔丧,千里迢迢进京,对赵攸来说一样有所得。
到头来被牺牲的,只有顾家而已。
顾相檀脚下一晃,险些没站住,被赵溯一探给抓了个稳当。
“灵佛,这皇城中早就冤鬼无数,再忠心再良善之人也抵不过权利倾轧,我本已是苦命,又哪里再能看得下如此枉死无道之事,只心恨时辰未到,不能得报,不知哪一天阎王才能将他们统统都收拾了去!”
这话说得已是极度大逆不道,但顾相檀神魂出窍,心内一腔怨愤渐起,对于赵溯的话只觉感同身受。
赵溯又道:“我既对您说了这些,我就不会怕死,我也知灵佛慈悲心肠,不屑怨恨于他们,只是眼下国土危脆群魔乱舞,若是恶人不除,只怕会祸及旁人,一旦赵典当政,必是天下大乱血腥满地,而若是今上拔除了三王这个眼中钉,真正夺得大权,他又岂会容得下侯将军和旁的世子呢?就太子这般的德行,又真能当得了天下君主吗?灵佛可要三思啊……”
顾相檀脸皮已近青白,口中不断念着“阿弥陀佛”来凝神静心,赵溯瞧他模样知晓不能再逼,点到即止,才能从长计议。
于是,他退后一步,又行了个礼,轻道:“许是我唐突了,但赵溯向来信奉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灵佛可好好斟酌,赵溯自清心以待,赴汤蹈火。”
说完,也不多留,爽快地转身又隐到了假山处,消失在阴影里。
听着那若有似无的脚步声远去,顾相檀脸上的沉色才缓缓退却,他紧紧闭上眼,半晌叹出了一口长气。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
发完啦~~~~谢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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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活着
顾相檀浑浑噩噩地往须弥殿走;衍方远远地随着他没敢言语,想必方才赵溯的那番话他应该也是听去了个十成十。
回到内室;顾相檀也不管苏息和安隐关心,只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疲乏得很,便让人都出去了;接着往床榻上一倒;彻底没了气力。
混混沌沌间只觉四肢沉重,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再一晃神;顾相檀已是站在了一道宽广巍峨的高门前;门旁蹲着两只凶兽狴犴,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张牙舞爪。
顾相檀暗忖:这儿是哪儿,阴曹地府么?
门后有一条幽幽长道看不到底;顾相檀犹豫了下,跨步走了进去,本想着怕是要走到天荒地老,谁知不过半刻便已见了尽头,只是那显出的景象却让顾相檀惊讶不已。
这是一座灵堂,堂内白色丧幡高悬,黑色祭嶂低垂,地上墙上的壁龛内都堆满了密密麻麻的牌位,顾相檀原以为自己又来到了供奉着顾家满门的地方,谁知定睛一看,却又被灵牌上的人名震得说不出话来。
赵界,宗政十八年卒。
赵勉,宗政十九年卒。
赵典,宗政十九年卒。
赵攸,宗政二十二年卒。
顾相檀恍惚地退了一步,抬头又见另一边。
傅雅濂,宗政十一年卒。
侯炳臣,宗政十一年卒。
曹钦,宗政十三年卒。
赵则,宗政十九年卒。
羿峥,宗政十九年卒……
顾相檀僵着背,良久才呐呐道:都死了……都死了……
还有谁活着?!一定还有人活着!
他茫然四顾,急急去找,却在墙边一角又寻得了最后两个灵牌,灵牌竟是新的,幽暗的内室还可得见清漆泛出的冷光。
赵鸢,宗政二十三年卒。
顾相檀,宗政二十三年卒。
顾相檀脚下一软,一下子就脱力地坐倒在了地上。
……
烛火一个“噼啪”,骇得他猛然睁开了眼!
寂夜中四面一片黢黑,只隐隐的月色透过窗帷映出了房中半角,顾相檀躺在榻上,呼吸急促,半晌才平复了下来。
他紧盯着床头那桂子折莲的雕花床栏好一阵,越看竟越像那狴犴的勾爪一般狰狞,顾相檀不由莫名打了个冷战,一下子坐起,也不点灯,摸着黑披了间外袍便走了出去。
今夜不是衍方当值,另一个侍从连峰只远远地守在廊下,见得顾相檀似有些惊讶,但也未问,行了个礼又端端正正地站了回去。
顾相檀顺着偏殿行到了后院,这里便是须弥殿的佛堂,佛堂高两层,顾相檀未进一层,而是拾阶而上,来到了二楼的围栏处。
栏下有湖,湖边是墙,极目远眺,月光浸水水浸天,一片空明互回荡。
顾相檀看着眼前的景色,脑中却依旧抹不去方才梦中的场景,那一个个人,一条条命,该死的,不该死的,到头来全成了一把黄土,包括他顾相檀自己……
夏末的晚风阴阴冷冷,竟吹得顾相檀无端地打起颤来,他伏在栏杆边隐约瞅见了城墙下一道白影晃过,然而再看,又只剩枝桠婆娑,夜色潇潇。
顾相檀抹了把脸,自嘲地笑了,笑着笑着又闻得耳边脚步声渐起,他顿了下才慢慢回头,就见一人踏着夜色缓缓行来,衣袂舞动,轻盈若幻。
顾相檀直愣愣地看着对方走到近前,两人目光在空中微微擦碰,顾相檀眸色一闪,匆匆垂下了眼。
嘴角微扬,口气听来有些戏谑。
“你这是大半夜睡不着在皇城里晃悠么?怎么还晃到我的须弥殿来了?”
赵鸢未语,也不拿相同的话来讥回,只与顾相檀一起在栏前站定,侧头看向远处。
小楼上夏风猎猎,卷起赵鸢的袍角,也卷起顾相檀的发尾,两人于空中一个交互,又各自散开,不留痕迹。
静谧片刻,顾相檀开口道:“中秋过了……也不知师傅好不好。”
赵鸢道:“过了年节就能回去。”
“能回去吗?”
赵鸢转过头,对上顾相檀的眼睛。
“你要想的话……”他说。
当日离开,曾对傅雅濂许下奔完丧就回鹿澧的话,可是什么时候能奔完丧,什么时候又能了结此案呢?
顾相檀思量着,点点头,面上若有似无一般笑着,抓着雕栏的手却越握越紧,紧到指甲都磕出了血,紧到赵鸢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迫着他松开,顾相檀才恍然回神。
赵鸢眉峰拧起,觉察到顾相檀在不停地发抖,再看他那张脸,一瞬间竟虚若金纸,好像就要被这往来的风给吹塌了。
赵鸢心头一悸,忍不住探出手将人拉了过来。
顾相檀混沌间只觉跌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中,一只臂弯紧紧地环住了自己的腰,让自己靠在他的胸前,一下子就遮挡住了周身侵袭的寒气。
顾相檀起先是呆愣,待意识到赵鸢做了什么的时候,难掩的酸涩又不停地泛上鼻头和眼眶。
“是衍方告诉你的?还是你……早就知晓了?”知晓真相,知晓谁是凶手。
赵鸢沉默了下,轻轻说:“到了京城才知晓的”。
顾相檀深吸了口气,忽然就停止了颤抖,垮下一直挺直的脊背,无力地将头埋入赵鸢的肩窝中,从他身上汲取着唯一的温暖。
赵鸢以为顾相檀会怪自己为何要瞒他,却听见他用着嘶哑压抑的声音沉沉地说:“渊清,我好恨……”
今晚赵溯说得那些,那一点一滴一言一语,顾相檀全都记得,他怎么能忘记,怎么会忘记,曾几何时这就是支撑顾相檀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活下去,让那些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他本以为自己已是经受过最坏的一切了,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