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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摇摆身体背书,却不得劲。长子坐在小矮凳上烧烟,两边肩膀耸得高高的,拿烟炕当桌子使,玩弄着烟架、烟签、烟灯,榻上躺着两个人,倒像是演儿子的人选错了角,看着比父母还要年纪大。蓝色的烟雾弥漫。两个房间中间一个大穹门,像个洞窟,住着半兽半神,牛魔王与铁扇公主。后来学英文,见着“父亲的窝”这说法倒吃了一惊。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子曰——”
“过而——”榆溪催她,闷闷的坐了起来,伛偻着看书,眼泡微肿,瘦削的腮颊凹陷。
“过而——子目:过而——”
书本砰一声扔在脚下。“背熟了再来。”
她来来回回三次。陵早已上床睡了。第三次榆溪跳起来拉紧她一只手,把她拖到空书房里,抓起桌上的板子,啪啪的往下打。琵琶大哭起来,手心刺痛。榆溪又抓她另一只手,也打了十几下。
“老何!”他大声叫在穿堂窥探的何干进来,“带她上楼,再哭就再打。”
“是,老爷。”何干轻快的说。
一上了楼安全了,琵琶哭得更响。
“吓咦,还要哭!”何干虎起脸来吆喝,一面替她揉手心。“好了,不准哭了。”她又说,不耐的替她揉手心。琵琶摸不着头脑,抬头看她冷漠的脸,有种她招惹父亲不高兴时,何干就不喜欢她的感觉,只是她并不相信。
差不多每天晚上她都哭,倒是不再挨板子了。陵反倒比她聪明,从来没出过事。老妈子们也不再拿板子说笑了。
老七也感染了教育热,想教侄子识字。榆溪很不屑,要他看他瞧不起的学校一年级教科书,比读古书要实用。她每天把他叫到烟炕前问功课。不认得的字她总问榆溪。不用板子,单是徒手,抓着什么就什么,摺扇,绣花拖鞋,烟枪,不用起身,也把他打得青一块黑一块。现在屋子里白天晚上都是琅琅的读书声。琵琶和陵白天在课室里,晚上在客厅,那个男孩在穿堂一个人站着读。他吸着鼻涕,大声读着老七的官话,没腔没调的,像个扭曲声音的扩音器,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反复的念,末了总算念出点什么阴森森的意思来:“池中鱼,游来游去。”
两行字配上了图画,有只鱼在海草间游水。他有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
“把个头打得有百斤篮子那么大。”老妈子们低声咕噜,吓坏了。
“嗳呀!”咬着牙叹气,“小东西,也可怜——”小乌龟也不该受这个罪,可是她们话说了一半,缩住了。
先生听见了哭声和吟诵声也不问,端午节以前却辞馆了。端午是一年三次决定是否延聘先生的节日。先生走后,榆溪对孩子们的学业也意兴阑珊,要他们自己温书,等下一位先生来,可是他也不查问了。只听说要请新先生,始终没来,姐弟俩便把书本抛下了,又恢复了旧貌。
早晨坐在后院,母鸡在脚边走来走去。老妈子们在户外洗衣服,轮流端着三脚红木盆接水。晌午以前北方的天空特别蓝,空气净是水和肥皂味。水龙流下的水冲在洗衣板上。琵琶一身白点粉红棉纱小褂,黑袴子。她一直等着夏天才穿这件小褂。是她外婆送的出生礼物,一整柜衣服,足足可以穿到十岁。一直收在箱子里,散发着樟脑味,摺子再洗也洗不平。她把竹凳搁在阴凉的地方,绿色的鸡粪也最少。厨房里厨子在剁肉,咚咚响。肥皂泡、白菜叶、鸡毛顺着水沟流走。
她拿了弟弟和自己的扇子。“不能两只扇一起扇,”老妈子们告诫道,“会变成蝴蝶。”也不知是真是假,每次她想试立刻就被拦住。这会儿没有人。她一手拿一把扇子,战战兢兢的摇了一下。两股相对的气流抵消了,手腕子倒特别觉得无力,一路延伸到两条胳膊。可是脸上微微的风就让她机伶伶的打了个寒颤,突然不想探个究竟了。人的生活太美好,不值得拿它冒险。蝴蝶是美,却活不长,也不能做什么。
“陵少爷,别踩了鸡屎。别到太阳底下去。”秦干蹲着洗衣服,还不忘扭头锐声喊。
楚志远找了个石板练书法,一个有桩子的石砧板。志远想在公家机关做事,得要写一笔好字。他拿只大毛笔沾水练字,水碗搁在厨房外头窗台上。琵琶过去看。他站着写,手腕悬空。大大的字在平滑的灰色石面上浮现一会儿,水渍一干就消失了。可以省纸。
“说三国给我听嘛,志远。”琵琶求他。
你怎么不自己看?都读书了。
“我要听你讲。”
“书在那儿。自己拿去。”
“我也要写,就写一个。”
他没作声。
“你写完了说三国好不好?你说的比书上写的好。”
他可以把《三国演义》倒背如流。他的声音小,跟他的身材一样,年青的脸五官像挤住了,有点鼠头鼠脑的,可是一说起空城计、舌战群儒、草船借箭、苦肉计、锦囊妙计来,眉毛就会向上斜挑,逸兴遄飞,连说带比,拿捏得恰到好处。
“给我写嘛,志远。”
末了他把毛笔给了她。她站在板凳上写。写得并不好。为了挽回颜面,她画起了拿手的画来,画了脸,有人脸那么大,从灰色圆石板上瞪着看,活灵活现的,某个枉死的鬼魂被囚禁在石板里。一串寒颤蠕蠕的在琵琶脊梁上爬。脸消失了。
“别画画。”志远说,“这是练字用的。”
他拿走了毛笔,倒水在石头上,仿佛被她弄脏了。
志远是有抱负的,并不想一辈子当仆佣。他和琵琶的母亲一齐长大,他父亲是杨家的总管。露和弟弟小时候请先生,志远做伴读,得到了受教育的机会。露出嫁,也把他带了过来,以佣人的工钱请个秘书。新娘必须预备一切派得上用场的东西,才能完全独立,在夫家才能抬头挺胸做人。妆奁甚至包括便桶、脸盆、洗脚盆、各色澡盆。露出国之前要求志远留下,定期写信报告孩子和家里情况。他答应会等到她回国,露也把葵花嫁给了他,让他满意。年过去了,贫穷的年青人要出人头地已经很难,年纪大了就更难。信给露他从不问露的归期,生怕不耐烦似的。他并不知道榆溪直在要求太太回来。最近志远才替他寄了这么一封信:
“前函想已收览。此间政治情势犹如风雨将至,遍地阴霾,唯津可望逃过一劫。托庇于洋人篱下,余不胜汗颜。琵琶与陵已子萧所荐之夫子读书,论语指日习完。近日余颇觉浮躁无聊,空咄咄。陈氏进城,余与之簿战,小输。春寒料峭,心怀远人。格兰气候向以严酷闻名,望多加珍重。珊瑚索性疏懒不愿提笔,岂不怀莼羹鲈脍之思?若须余寄送什物,但请直言。随函附上小照一帧,唯瘦削瘏悴,不忍卿览。”
他的照片小小的、鹅卵形,装在硬纸夹里。憔悴的鹅蛋脸,发油亮亮的梳到后面。无边六角眼镜使眼睛闪动着空茫的光。照后他题了自己作的诗:
“才听津门金甲鸣,
又闻塞上鼓鼙声。
书生徒坐书城困,
两字平安报与卿。”
志远的信写得像公文,他希望能够写得熟练以备将来,只是些地方总不脱他最爱的《三国演义》的声口。他自称志远,两写得小,偏右:
“露小姐与珊瑚小姐钧鉴:前禀想已入钧览。今再禀一事,必君心。四月初八爷电话召志远前往新房子,问姑爷事。志远禀公赠琐事,周垫头地争,**吗啡吸入烟事。
“承八爷下问逐老七之策。志远以为为今之计,莫若调虎离山。八爷意欲去沪,唯老七南人,恐跟踪南下。上上之策先由八爷接姑爷至新房子小住,彼处金城汤池,不可攻也。再行驱逐老七,立逼其远离天津,其伪父亦不得留,防其居中策应。必杜绝再见之机,因姑爷懦弱,不能驾驭也。
“八爷命志远不得声张,恐事机泄露,陷志远于险境。本月十日志远又奉召前往。六爷亦在。命志远潜入姑爷内室,盗取针药一枚,交周大夫送去化验。幸不辱命……”
他做的远多于露的要求。同高级官员秘密会商,他觉得深受倚重。若是获得赏识,说不定就能讨个差事。两兄弟随便一个说句话就行了。可是那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新房子并没有什么动静。也许是等北洋政府的消息。
“新房子”拿不定主意。好事之徒才会背着堂兄弟把他的姨太太逐出家门,可也不能不管。放着不管,早晚会上瘾,最后穷愁潦倒,讹上他们。末了还是拗不过八爷的母亲的意思。新房子的老太太最见不得不受辖治的姨太太,这一个连过来给她磕头都不曾。赶走她是件好事,可以拿来说上几年,也能让榆溪已逝的母亲感激。
志远奉命监视,报告最新发展。榆溪和老七大吵了一架,老七抓起痰盂罐,打破了榆溪的头。琵琶正好从套间门口走过,看见她父亲头上裹着纱布,穿着汗衫,坐在铜床床沿上,悻悻然低头看报。看上去非常异样。琵琶只怕给父亲看见了又叫进去背书,赶紧跑了。
隔天葵花匆匆上楼,悄声说话,声音却很大。“八爷来了。”
别的老妈子都噤声不语,像是宣战了。
“在楼下呢。”
何干向孩子们说:“别下去,就在楼上玩。谁也不下去。”
他们静静的玩,竖着耳朵听楼下的动静,也不知道该听什么。琵琶还不知道她父亲不在家里,早就借故送到新房子了。何干秦干耐着性子待在楼上,给两个孩子做榜样,也不到楼梯口去听个仔细。只隐隐听见低沉的官话大嚷大叫,夹杂着女人高亢尖薄的嗓子,一点不像老七的声音。没有人听过老七拉高嗓门。说的又不是她的乡音,吵起来显然吃亏。倒是没有哭音,只是直着嗓子叫嚷,时发时停。还跺脚,两种声音重叠,然后一顿。
“八爷走了。”佟干从楼梯口回房来说。
葵花进来了,低声说:“要她马上走。说是她的东西都给她带去。真走了。乌龟也走了。”
“老天有眼。”秦干说。
“可不是,秦大妈,可不是。”何干说。
“这可好了。”佟干说。
“谢天谢地。”葵花说。
接着就是搬东西。
“记不记得那次她上楼来翻旧箱子?”葵花说,“陵少爷正病在床上,她走过去头也不回。”
“连头都不回。”秦干说。
“嗳,连句‘好点没有’都不问。”何干说。
“就有这种人。”葵花说。
秦干不作声。
葵花又出去了,过了一会又回来了。
“男人都帮着收拾。我可不想在附近,指不定连我都给使唤上了。”
“知道往哪儿去?”秦干问。
“说是到通州。”
“老乌龟就是通州人。她上通州做什么?又不是亲女儿。”秦干说。
“嗳,她又没个老家。”何干说。
“谁知道是不是上通州去。”葵花说,“幸亏走了。”
“那么个小地方要到哪去弄大烟跟吗啡?”秦干说。
“通州很大。”何干说,“在我们回老家的路上。”
“那是北通州。”秦干说,“这是南通州。”
“八爷说不准她到北平、上海、天津这三个地方挂牌子,沈家的亲戚太多了。”葵花说。
“横是还有别的地方。”秦干说。
“再出去挂牌子做生意也不容易,又不年青了。”葵花说,“是啊,又抽大烟,又打吗啡的。”
佟干口里啧啧啧的响,做个怪相。“一天该花多少钱!”
“只有姑爷供得起她。”葵花说。
“她不会有好下场。自己的亲侄子——一个头还打得有篮子大。”秦干说。
“心真狠。”何干也说。
“看她现在怎么办,瘦得就剩一把骨头,浑身都是针眼。”葵花说,“只有姑爷当她是宝。”
楼下仍忙着理行李。
行李只理了几个钟头,几辆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