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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咦,这个陵少爷!”何干沾了肥皂沫的手在围裙上揩净,“真不知道他这一向是怎么了。”
“嗳呀,他爸爸那个脾气。”老姨太低了低声音,“他娘倒想劝,他爸爸偏不听,也不想想别人会怎么说:‘又不是自己的儿子,到底隔了层肚皮。’今天我也看不下去了,我说话了。我说:‘行了,打也打了,不犯着罚他在大太阳底下跪着,外头太热了。园子里又人来人往的。丢脸,脸皮可也练厚了,再有下次就不觉得丢人了。”
“我也这么说。”潘妈说,“惯了也就不害臊了。”
“我说外面日头毒。没听他爸爸作声,眼皮子也没掀。我傻愣在那儿,碰了钉子,碰了一鼻子灰。”
“刚才还好好的哩!”潘妈委屈的说,仿佛每天都风浪险恶。水手再怎么小心,就是会起风波。
“叫他偏不来。”老姨太说,“总吓得躲。嗳,那个孩子。说他胆小吧,有时候又无法无天。”
何干说:“这可怎么办?只有求老太太去说情了。”
“我不行,说过了。”
“等会吧,等气消了。”
“暖,叫我们做亲戚的都不好意思。要不是大家和和乐乐的,住在别人家里有什么味?我不是爱管别人家的闲事。可是跪砖,头上还顶着一块,得跪满三炷香的时间。膝盖又不像屁股,骨棱棱的,磕着砖头。嗳呀!”她的脸往前伸了伸,让老妈子们听得更清楚,面上神情不变,小三角眼像甜瓜上的凿痕。
电话响了,荣珠的声音喊:“妈!”
“嗳?”心虚似的,立时往吸烟室里走。
“找你的。”
两个老妈子都不作声。何干看陵受罪觉得丢脸,潘妈是荣珠的陪房也是脸上讪讪的。
“嗳,刚才还好好的哩!”半是向自己说。
琵琶在隔壁阴暗的大房间里看书。三炷香要燃多久?拿香来计时,感觉很异样。该是几年?几世纪?窗玻璃外白花花的阳光飘浮着。电车铃叮铃响,声音不大,汽车喇叭高亢,黄包车车夫上气不接下气,紧着嗓子出声吆喝,远远听来像兵士出操。对街的布店在大甩卖。各行各业还是不见起色。布店请的铜管乐队刚吹了《苏珊不要哭》,每只乐队似乎都知道,游行出殡都吹这曲子。时髦的说法叫“不景气”,是日本人翻译的英文。从前没这东西。一九三五这年,大萧条的新世纪了,还罚儿子跪砖?花园哪里?窗户看得见么?她坐在屋子中央的桌上,窗玻璃像围了上来。
何干进来,她问道:“弟弟呢?”
“别出去。”何干低声道,“别管他,一会就完了。”
“哪一边?”
“那边。”何干朝吸烟室一摔头。喔,吸烟室的窗看得见。琵琶心里想。“可别出去说什么,反而坏了事。”
“究竟是为什么?”
“不知道。回错了电话,我也不知道。也是陵少爷不好,楼上叫他,偏躲在楼下佣人房里。”
琵琶恨他们反怪陵。不是他的错就是他父亲的错。琵琶知道她父亲没有人在旁挑拨是不会每天找陵麻烦的。他没这份毅力。何况人老了,可不会越看独生子越不顺眼。可她也恨陵中了人家的计。在我身上试试看,她向自己说道,觉得同石头一样坚硬。试试看,她又说一声,咬紧了牙,像咬的石头。她不愿去想跪在下面荒地的陵。跪在那儿,碎石子和蔌蔌的草看着不自然。阳光蒙着头,像雾漾潆的白头巾。他却不能睡着,头上的砖会掉,榆溪从窗户看得到。小小的一炷褐色的香,香头红着一只眼,计算着另一个世纪的时间,慢悠悠的。他难道也是这么觉得?还许不是。弟弟比别的时候都要生疏封闭。指不定是她自己要这么想,想救他出去,免去他受罚的耻辱,也救她自己,因为羞于只能袖手不能做什么。
过后在楼下餐室见到他。何干给他端了杯茶,送上一套蓝布袍。他不肯坐下来让何干看他的膝盖。琵琶震了震,他长高了。必是以为他受罚后总有些改样,才觉得他变了。鲜蓝色长袍做得宽大,长高后可以再穿。穿在他身上高而瘦。他的鼻子大而挺,不漂亮了。琵琶只知自己的个子抽高了,不注意到自己也变了。弟弟的脸是第一张青春的脸,跟看着他在她眼前变老一样的伤惨。一见她进来,他就下巴一低,不愿她可怜,也不想听训,立在餐桌边,垂眼看着地下。
“有什么茶点?”她问何干。
“我去问问。”
“看不看见我的铅笔?到处找不着。”
何干去厨房了,她这才压低声音向陵说:
“他们疯了,别理他们。下次叫你就进去,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让他们知道你不在乎今天喜欢你明天又不喜欢你。不喜欢你又怎么样?只有你一个儿子。”
她含笑说道,知道弟弟不会说什么,还是直视他的脸,等什么反应。什么也没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虚里异样的清楚,心往下沉,知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身体往后仰,怕让他窘,以为是可怜他,反倒显得她轻浮幼稚脾气坏,最糟的是他好容易全身而退,却不当回事。她嘴上不停,反复说着,心里急得不得了,因为不会再提起这件事,让他再想起今天。他仍低着头,大眼睛望着地下,全无表情。他的沉默是责备她派父母的不是?孔教的观点后母等于生母。还是知道向她解释也解释不通?她不会懂其中的微妙之处。还是怪她教训他要勇敢,出事的时候她又躲哪了?她只担心说错话,没工夫管他怎么想。可是突然不说了,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她转过身,看着门口,侧耳听脚步声。不想有人看见她在安慰他,两人都显得可悲。她上楼了。
每天都有麻烦,老姨太跑去向老妈子们嘀咕,两只胳膊乱划。
有次琵琶出去看穿堂上怎么有脚底擦地的声音。是何干推着陵到
吸烟室去。他垂着头,推一下才往前蹭个半步。
“吓咦,陵少爷,这是怎么啦?”何干压低声音,气愤的喝道。
推不动他,何干索性两手拉扯他。他向后挣,瘦长的身体像拉满的弓。
“吓咦!”何干噤吓他。
他也是半推半就,让何干拉着他到吸烟室门口,鞋底刮过地板。他握住门把,何干想掰开他的手。潘妈上前来帮忙,低声催促:
“好了,陵少爷,乖乖进去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也没有。”
他半坐下来,腿往前溜。
“吓咦!”
他还是赖在地下扳着房门不放。琵琶恨不得打死他。好容易给推进了吸烟室,她不肯留下来看。他这种令人费解的脾气小时候很可爱,像只别扭的小动物,长大了还不改,变成高耸妖魇的图腾柱。
他这一生没有知道他的人。谁也没兴趣探究,还许只有荣珠一个,似乎还知道他,不是全然了解,至少遂了她的用意。有时候她是真心喜欢他。风平浪静的日子,她还像一年前刚进门的时候,拉长声音宠溺的喊他的名字。琵琶受不了陵那副扬扬得意,一整天精明能干,却不声张,掩饰那份得意的神气。
麻烦来了的日子,她总不在眼前,因为她在吸烟室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特意冷落陵。陵惊讶的看着她,不耐烦起来,头一摔,在眼泪汪汪之前掉过脸去。
“弟弟偷东西。”她告诉珊瑚,“说他拿了炉台上的钱。”
“小孩子也是常有的事。”珊瑚道,“看见零钱搁在那里,随手拿了起来,就说是偷了。他们唐家还不乐得四处张扬。一背上了贼名,往后的日子就难了。”珊瑚像是比刚才更烦恼,“都怪他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人能劝劝你父亲就好了。鹤伯伯又不在,我也想不到还能找谁。我自己去跟他说,又要吵起来。我不想现在找他吵架,我们正连手打官司,要告大爷。”
“告大爷?”琵琶极为兴奋。
“我们小时候他把我们的钱侵吞了。”
“喔?”
“奶奶过世的时候,什么都在他手里捏着。”
“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还能要回来么?”
“我们有证据。我现在打官司是因为需要钱,雪渔表舅爷的官司,我在帮他的忙。”末一句说得很含糊。
“姑姑以前就知道么?”
“分家的时候我们只急着要搬出来,不是很清楚。你大妈不好相处,跟他们一起住真是受罪。他又是动不动就搬出孔夫子的大道理,对弟弟妹妹拘管得很严苛。你父亲结婚了都还得处处听他的,等他都有两个孩子了,才准他自立门户,我也跟着走了。还像是伤透了他的心呢。”
“我不知道大爷是那种人。”
“喝!简直是伪君子,以前老对我哭。”
“他会哭?”
“哭啊。”珊瑚厌厌的说道,“真哭呢。”
“为什么哭呢?”
珊瑚像是不愿说,还是恼怒地开口了。“他哭因为没把我嫁掉。‘真是我的心事,我的心事啊。我死了叫我拿什么脸去见老太爷?’一说到老太爷就哭了。”
琵琶笑着扮个怪相。
“我那时候长得丑,现在也不好看。可是前一向我又高又胖,别的女孩胳膊都像火柴棍,我觉得自己像一扇门。十三岁我就发育了。奶奶过世以后他们让我去住一阵子,你大妈看见了,大吃一惊,忙笑着说:‘不成体统。’带我到她房里,赶紧坐下来剪布给我把胸脯缚住。她教我怎么缝,要我穿上,这才说:‘好多了。’其实反倒让我像鸡胸。我的头发太厚,辫子太粗,长溜海也不适合我。有胸部又戴眼镜,我真像个欧洲胖太太穿旗袍。”
琵琶只说:“真恐怖。”
“我去看亲戚,人人都漂亮,恨不得自己能换个人。大爷一看见我就说什么心事,没脸见老太爷,噗嗤一声就哭。我受不了,就说:‘做什么跟我说这些?’拿起脚就走出房间了。”
末一句声气爽利,下颏一抬,沉着脸。琵琶听出这话就像典型的老处女一听见结婚的反应。“做什么跟我说这些?”意思是与女孩子本人讨论婚姻,不合礼俗。婚姻大事概由一家之主做主,谨池是她的异母大哥,该也是他说了算。这话出自珊瑚之口令人意外,琵琶只觉费解,顿时将她们分隔了两个世纪。
“现在想想,从前我也还是又凶又心直口快。”珊瑚道,似乎沾沾自喜。
“回来之后也没去看过他们。”她往下说,“他们气死了,没拦住我们不让出国去。新房子的老太太也不高兴我们出国。她也是个伪君子,嗳呀!好管闲事,从头到脚都要管。”
“只有我们亲戚这个样子,”琵琶问道,“还是中国人都这样?”
“只有我们亲戚。我们的亲戚多,我们家的,奶奶家的,你妈家的,华北,华中,华南都有,中国的地方差不多都全了。”
“罗家和杨家比我们好一些么?”
“啊!跟他们一比,我们沈家还只是守旧。罗家全是无赖。杨家是山里的野人。你知道杨家人是怎么包围了寡妇的屋子吧。”
“姑姑倒喜欢罗家人。”
“我喜欢无赖吧。话是这么说,我们的亲戚可还没有像唐家那种人。唐家的人坏。”她嫌恶的说,把头一摔,撇过一边不提的样子。
“怎么坏?”
“嗳,看你娘怎么待她母亲。她自己的异母姐妹瞧不起她,说她是姨太太养的,这会子倒五姐长五姐短,在烟铺串进串出的。谁听说过年青的小姐吸鸦片的?——你娘的父亲外面的名声就不好。”莫名的一句,像不愿深究,啜起了茶。
“他怎么了?”
“喔,受贿。”
“他不是德国公使么?”
“他也在国民政府做官。”
“那怎么还那么穷?”
“人口太多了吧。——不知道。”
“我老是不懂四条衡怎么会那么穷。二大爷不是两广总督么?”
“还做了两任。”
“他一定是为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