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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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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溪只咕噜一声。她也不再开口。
琵琶将报纸摺好,左耳突然啪的一声巨响。她转头瞥见窗外陵愕然的脸孔,瘦削的脸颊,鼻子突出来像喙。他在洋台上拍皮球,打到了窗子。幸喜玻璃没破。他闪身去捡皮球,青衫一闪,人就不见了。
“看见了吧?他不在意。”荣珠轻声道。太轻了,琵琶听见了还没会意过来是向她说的。



十九

“表舅爷放出来了?”
珊瑚随口说了这个消息。
“官司总算了了!”
“还早呢,他只是先出来了。”
琵琶惯了姑姑的保留,毫无喜悦的声气也并不使她惊讶。报纸上说还不止是亏空,她看了半天也不懂。报上说的数字简直是国债的数目,牵涉的是金钱,而不是刑案,所以她不感兴趣。但是她知道姑姑忙了许久,要筹钱垫还亏空,连筹一部份都是艰巨的工程。尤其是珊瑚和谨池的官司打输了,自己也手头拮据。琵琶原先也有点担心,后来见姑姑并没有什么改常,心里也就踏实了。
“我把汽车卖了,反正不大用。”珊瑚道,“我也老开不好。”
又一次她道:“我在想省钱,还许该搬到便宜一点的房子住。”
琵琶真不愿意姑姑放弃这个立体派的公寓,后来不再听她说起,也自欢喜。这一向她的心情起伏不定,有时候心不在焉,可是琵琶去总还是开心。
“你妈要回来了。”珊瑚淡淡的告诉她。
琵琶的心往下一沉,又重重的跳了跳,该是喜悦吧。她母亲总是来来去去,像神仙,来到人间一趟,又回到天庭去,下到凡尘的时候就赏善罚恶,几家欢乐几家愁。姑姑也有一笔账得算。珊瑚为了帮明的父亲筹钱做投机生意,紧要关头动用了露托她管理的钱,想着市场一反弹就补回来。末了不得不写信告诉露。钱没了,露只得回国。这如今珊瑚和明也走到了尽头,两个人要分手。
两个月后她打电话来找琵琶。
“下午过来,你妈回来了。”
琵琶揿电铃以前先梳个头发,至少听珊瑚的话,把自己弄得齐整一点。珊瑚白天请的阿妈来开门。
  “在里头。”她笑指道。
  琵琶走进浴室,略愣了愣,无法形容的感情塞得饱饱的、僵僵的。珊瑚立在浴室门口,跟里头的露说话,只是她并没说话,只是哭,对着一只柜子,两只手扳着顶层抽屉柄,胸部和肚子上柔软的线条很分明。
“姑姑。”
珊瑚转身,点个头。“琵琶来了。”她说,退了开去。
露正对着浴室镜梳头发。
“妈。”
露扭头看了一眼。“嗳。”她说,继续梳着头发,发式变了,鼓蓬蓬的。肤色也更深,更美了。
“身体还好么?书念得怎么样了?”她对着镜子说。
琵琶也望着镜子里,听她的健康与教育的训话,尽量不去看压在脸盆边上瓶子绿小洋装下瘦削的臀。
珊瑚回来了。
“我要出去了。”她跟露说。
“明不过来吃饭?”露顿了顿方道。
“他是来看你的,我用不着在家。”
又顿了顿,露便道:“那不显得怪么?避着人似的。——随你吧。”
“那我不出去了。横竖是一样。”
珊瑚一壁脱大衣,走开了。
两人的声口使琵琶心里惘惘的。珊瑚又为什么哭着跟露说话?真奇怪,两个人好像既亲密又生疏。她实在不能想像她们不是知心的朋友。
“我还许应当坚持送你上学校。”露又对镜说起话来,“可是中国文凭横竖进不了外国大学。你想到外国念书吧?”
“我想。”
“真想念书的人到英国是最好了。不管想做什么,画画,画卡通片,还是再回去学钢琴,顶好是得到学位,才能有个依靠。”
计划未来不再好玩了。以前选择极多,海阔天空。现今世界缩水了,什么都变了。
  “要不要到英国去?”
  “要。”至少还是桩大事,真实的东西。
明来了,原是要登门致歉解释的,看见琵琶也在,舒了口气,可以无限期的延挨下去。露反正知道他的用意,说不说都是一样。她娇媚的笑着以法语说“呜啦啦”和“吾友”。
“欧洲要打仗了吗?”露离婚后他就不再叫她表婶,还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庄重的态度。
“喔,法国人怕死了,就怕打仗。对德国人又怕又恨。”
他和珊瑚寒暄几句,彼此几乎不对视。珊瑚忙进忙出。在露这样的知道内情的人之前很难假装没事。珊瑚的中国人的拘谨,再镀上一层英国式的活泼,决心比他更有风度,可是吃饭的时候跟他说的三言两语却是眼神木木的,声音也绷得很紧。准是因为她母亲回来了,琵琶心里想。跟从前两样了。陌生的态度又证明世界褪色了。可她还是喜欢跟他们一块吃饭。饭搁在桌上,倒扣了只盘子,省了阿妈为添饭进来出去。没有热手巾把子,而是粉红绿色冰毛巾,摺好搁在盘子里,摆放得像三色冰淇淋。珊瑚拿荷叶碗做洗手指的水碗,前一向是盛甜品的,碗里有青蓝色摺子。明拿毛巾拍了拍冒汗的额头。
“屋里真暖。”他道。
“脱了大褂吧。”露道,“出去会着凉的。”
男子不在长衫外罩西式大衣,可是也得费一番口舌才能劝他们脱掉棉袍。
“好吧。”明窘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只有袄祷使他像个小男孩。琵琶也不知为了什么原故,直钉着他的背,看着他把棉袍搁在沙发上。两个女人也四道目光直射在他背影上。
“公寓房子就是太热了。”露道。
“热得倒好。”他道。
“倒有一个好处,热水很多。我一回来国柱就来洗澡,还把一大家子都带了来。他们一向还特为洗澡开房间。”
“这法子好,旅馆比澡堂干净。”他道。
“横竖女人不能上澡堂。”珊瑚道。
“要不要在这儿洗个澡?”露问道。
“不,不,不用麻烦了。”他忙笑道。
“不麻烦,自己去放洗澡水。”
“还有干净的毛巾。”珊瑚忙道,急于避过这新生的尴尬。离开房间,带了毛巾回来,随意往他手上一挜,仍是太着意了。
他勉强接下,不知道浴室在哪里似的。难道不是在这里洗过好几次了?
“下回带弟弟来。”露告诉琵琶,“跟你爸爸说是来看姑姑。弟弟好不好?”
“不知道。”琵琶躇蹰着,“娘吃治肺结核的药,也要他喝,同一个杯子,老是逼他喝完。”
“她是想传染给他。”露立时道,“心真毒!他怎么就傻傻的喝呢?”
琵琶没言语。
“不是说好得很吗?”露道,“说是陵跟她好得很,跟姑姑也好,多和乐的一家子。”
下次琵琶与陵一齐去。他低声喊妈,难为情的歪着头。
“怎么这么瘦?”露问道,“你得长高,也得长宽。多重了?”
他像蚊子哼。
“什么?”露笑道,“大声点,不听见你说什么。”她等着,“还是不听见。你说什么?”
“他没秤体重。”琵琶帮他说。
“要他自己说。你是怎么了,陵,你是男孩子,很快也是大人了。人的相貌是天生的,没有法子,可是说话仪态都要靠你自己。好了,坐下吃茶吧。”
茶点搁在七巧板桌上,今天排成了风车的范式。他坐在椅子上,尽量往后靠,下颏紧抵着喉咙,像只畏缩的动物向后退。他的态度有传染力。疏远禁忌的感觉笼罩了桌边,从琵琶坐的地方看,蛋糕小得叠套在一起。
“来,吃块蛋糕。”露道,一边倒茶。“自然一点。礼多反而矫情。”
蛋壳薄的细磁并不叮叮响,而是闷闷的声响。琵琶徐徐伸手拿蛋糕,蛋糕像是在千里之外,也像踩着软垂的绳索渡江,每一步都软绵绵的不踏实。露将茶分送给他们,要他们自己加糖与牛奶。碟子水瓶摩擦小七巧板桌的玻璃桌面,稍微一个不留神就能把桌子全砸了。露的安哥拉毛衣使她整个人像裹在朦胧的淡蓝雾气里。琵琶察觉了露给陵的影响,就如同猝然间得了一个美丽的演员做母亲。她知道他偏爱年纪大些的女人,见过他和荣珠在一块煨灶猫似的。倒不是说他不喜欢年青女孩子,只是年纪大些的女人散发出权势富贵的光彩,世界尽在她们的掌握之中,而他却一无所有。
露似乎不知该说什么。琵琶倒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无可奈何。她就着杯沿端详陵。
“陵,我看看你的牙齿。你的牙齿怎么这么坏?是不是没吃对东西?肉、肝脏、菠菜、水果,要长大这些都得吃。家里的饭菜怎么样?”她掉头向琵琶说。
“还好。”
“那他怎么会营养不良?看看他。”
“吃饭的时候空气太不愉快,他可能吃得不够。”
“陵,你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自己该知道。就拿你娘来说吧,她有肺结核,还要你喝同一个杯子里的药。药不能随便吃,你大可不必吃。你想想,你这年纪正在发育,染上了肺结核可有多危险。你总知道吧?”
他咕噜一声。
“你说什么?大声点。不听见。”
“她很久以前就好了。”
“什么?很久以前就好了?你怎么知道?这种事没有人愿意承认。你的咳嗽呢?姐姐说你还咳嗽。”
他不看琵琶,可琵琶知道他必定恨她告诉了出来。她是间谍,两个世界随她自由穿梭。她可以说实话,不怕有什么后果,而他只是来作客吃茶的,吃完了便得走,眼里看见的都不是他的。茶具、家具、有暖气的公寓、可爱的女人。在家里无论他们做什么,他都沾上边,不会甩下他,等他们死了,他们有的一切都是他的。琵琶震了震,领悟到弟弟更爱后母。
“到宝齐医院去照X光,”露正向他说,“我认识那儿的医生。”迟疑了片刻,“跟他们说账单寄给杨露小姐,他们认识我。”
为什么不把钱给他?琵琶心里想。怕他会花在别的东西上。
“听不听见?尽早去,找克罗斯维医生,提我的名字。陵,听不听见?”
他头一偏,微点了一下。
“你父亲送不送你上学校?现在这个时世哪还有把个男孩子关在家里的?我只担心你姐姐,觉得你两样。儿子当然会供到上大学——你说什么?”
“听说要上圣约翰。”
“没有高中学历人家哪里收呢?”
“我可以买一个。”
琵琶知道他也只是说说,不让母亲再说下去。他也没上医院照X光,从此避着他母亲。
露一门子心思都放在琵琶身上,琵琶还有救。“要你父亲送你到英国去。他答应的,离婚协议上有。”
琵琶道:“我听见爸爸说要帮沈家兴义学,还供出国的奖学金。我恨不得跟爸爸说把奖学金给我。”
露头一摔。“也不过是空口说白话。你到如今还不知道你父亲那个人啊?他哪可能捐钱办学校,还提供奖学金。”
琵琶直瞪瞪的,然后笑了起来。“我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信了。”
“别听他说没钱。我就是为这原故不让你跟着我。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困在这里一动都不能动。”
她说得喉咙都沙哑了。琵琶没问她母亲为什么不能回欧洲,又是究竟为什么回来。她早早就学会了别多问,给训练得完全没了好奇心。
“先别忙跟你父亲说什么,我们先找人去跟他说,还许请你鹤伯伯出面。不能让你姑姑去,他们两个现在不说话了。”
“喔?”
“从打官司之后。”
“我不知道。”琵琶含糊道,半是向自己说。
“不关你的事别管,专心读书就是了。”
琵琶郑重其事告诉何干:“我要去英国念书。”
“太太带你去?”何干问道。
“不,我自己去。”
“太太老是往那么远的地方跑,现在又要你也去。太太要是要你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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