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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饭後雨势还在滴滴答答地持续,不二在手冢的书房前遇到了久违的海堂薰。脱下忍者的行装换上寻常便衣,还是一脸让人亲近不得的表情。他和桃城分别被手冢派去近畿之地和美作藩,算起来已经有将近半年的时间。
“海堂,昨天真是谢谢你了。”不二笑眯眯地说道。在京都的时候海堂按照手冢的意思成为他的“影守”(1),没有想到回到江户复命的第一件工作又是如此。
刚从书房里出来的海堂什麽也没有说,只是低下头欲言又止地喊了声“不二桑……”,便快步走远了。
不二伸手推开书房的纸绘门,转身合上门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指有些脱力地打著飘。
海堂和桃城的任务是什麽内容,不二再清楚不过。手冢授意调查的不仅仅是由美子的死因,还有那段连他自己也不曾触碰到的旧事。抱著对父母的疑问存活至今,从海堂的神情里,他看到了自己一直逃避著的噩梦征兆。
绕过纸屏上的山水画,面向南庭的门敞开著,被雨水冲刷过的层层新绿发出凛冽的香气。手冢一身玄衣,发如直水,静静地端坐在雨幕前。靠著墙沿坐的是满脸焦虑的大石,正在用手帕不住地擦拭额头。
不二在手冢身後的榻榻米上坐了下来,“手冢桑,你找我?”
“昨天晚上海堂为什麽会在常高院居住的神社里找到你,我想听听解释。”手冢的声音陌生而坚硬,混杂著雨声冰冷地打在不二的胸口。他没有回头看他一眼,连背影都是冷的。
“我是去找喵先生的。”这句话一出口不二就後悔了,莫说是手冢不相信,换作他自己也不会信吧。後面的事就更不用说了,他一不知道白衣男子是谁,二不知道那位夫人就是常高院,海堂赶到的时候喵先生和猫主人早已不知去向。那麽除了“偶然”哪里还能有别的解释。
人说夜路走得多,总有一天遇到鬼。
眼下百口莫辩的局面,恐怕就是他的报应了。
“不二周助。”今天一上来就连名带姓,不是什麽好兆头。
手冢“啪嗒”一声关起扇子,依旧没有转身看他。“你平时背著我玩一些小聪明我都纵容了你,以为你可以分得清轻重。你弟弟的事,世子的事,常高院的事,你都瞒著我,不第四代表我什麽都不知道……”
“手冢桑,你在说什麽?”越听越不对劲,不二把疑惑的视线转向了一旁的大石。可是过去总是一边苦笑著一边给他眼神暗示的大石桑,今天成了一个只会出冷汗的泥塑雕像。别说是回应了,连丝毫反应也没有。
“你认得那把刀吗?”手冢冷冷问道。
不二侧眼望见身边桌几上两张类似图纸的东西,捡过来端详了一阵,刀柄和刀鞘华丽无比,精工细琢到令人惊叹的地步。除了刀身之外都很陌生……
是的,除了刀身之外。
二尺八寸长,刀铭吉光,尺寸和刀刃的弯曲度接近大太刀,镰仓末年,粟田口派名工藤四郎吉光所作名物。
在不二的记忆里,这把刀藏在白木的壳子里被供奉在稻荷神社的神龛上。裕太小时候调皮拿下来玩耍,结果一下子就削断了正殿里的梁柱。那时候软木制的刀柄承受不住撞击而断裂,不二清清楚楚地看到过刀身的全貌。
而现在握在他手里的图纸上竟然清楚明白地写著太阁丰臣秀吉御物“一期一振”。
不二瞪著纸面上勾勒而出的每一处细节,懵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十年前将这把刀供奉到神社里的人,他的样貌一下子在眼前清晰起来──他的眼睛里闪著泪光对不二说过,“这把刀是一个誓言。”那时冬日里的炮火刚刚平息下来,橘屋的桔平死在了战场上……
他的心里乱成一团麻,指尖一松,图纸顺势滑落,被室外涌入的风一路送到了纸屏後面。而他的心绪,似乎也被这麽一吹给吹得消散无踪。
“见过它是吗?”手冢又问了一声。一声比一声寒冷。
“是见过。”不二仰起脸,看到那个玄色的背影站起来,慢慢向自己转过身。
“这把刀,现在在哪里?”
他听到他的旦那桑,用不带温度的声音这样问道。
注:
(1)没有危机的情况不能现身,在暗中的保护主人的工作。多由忍者来担任。
昨夜海堂的报告只说到一半,手冢便烦躁地挥了挥袖子示意他停下。事关重大,海堂不敢用信件回报,才连夜快马加鞭地亲自赶回江户。
身边正在剪烛芯的大石双手不听使唤地颤抖著,剪刀摇摇晃晃怎麽也碰不到蜡烛。手冢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揉自己酸胀不已的眉心。
房中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风雨声哗哗作响,一阵比一阵惊心动魄。
从天守阁被带到稻荷神社的婴儿,大野治长亲自托付的御刀,不二的重伤,去美作藩寻找失散神社祭祀的由美子,还有世子,常高院,真田,幸村……尽管疑点重重,但这一切的一切终於被一把刀联系在一起。在站在漩涡中心的不是别人,正是庆长十年出现在神社的燕千第四代。
虽然海堂还是没能再深入到不二的身世,这一点情报的分量已经足够压垮这间藩邸了。手冢第一次感到抑制不住的恐惧从胸口漫延到全身,他手里的折扇半张开著,无力地落到榻榻米上。
现在,跪坐在他面前的不二像往常一样恬淡平和,向他抬起脸庞时眼底残余的半点惊惶不安已经被一扫而空,弯弯的眼眸漾出清澈的水光,仿佛下一句就会对他说“手冢桑,天气不错呢,出去走走麽?”
屋檐上的雨滴重重地落向院子里的满地落椿,每一寸都像砸在手冢的身上。
不二抬头望他,不急不缓地说道,“手冢桑,从大阪之阵遇到你之後,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把刀。至於昨天见到的人,在今天之前我也绝对不知道她就是常高院。”
“你不知道一期一振的下落,为什麽切原和观月要追杀你?为什麽裕太要在你身上下毒?我又为什麽会屡次收到用刀来交换世子安全的威胁信笺?你不知道常高院是谁,偌大的江户上千座神社哪一座你不能去,偏要选在那一间?不二,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麽?!到底还有多少事情在隐瞒我?”
“手冢桑,你不相信我吗?”他定定地望他,目光粼粼。
“相信?我就是太相信你了才会让你闯这样大的祸。”手冢一把抓起不二的衣领,把他从榻榻米上扯起来。
如果当初他没有在岚山找到幸村的行踪,如果他没有拿切原作为筹码,幸村要用不二的命来交换条件恐怕就是一期一振了。而在他收到莫名其妙的信件之後,世子就在家门口遇袭。将这些串联在一起之後,手冢的怒气开始接近理智的边缘。
不二轻轻一笑,“手冢桑,你收到恐吓信不是也瞒著我麽?一年前我姐姐失踪的时候,你不是也瞒著我麽?”
“不二周……”
“我要是有那把剑,早就交给旦那桑你去立功了,手冢桑也不必吃闭门思过的苦,可能已经坐上京都所司第四代的位子也说不定……唔……”
突然间不二只看到眼前一阵衣袖翩飞,被左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楚瞬间噎住了呼吸。大石的惊呼声,还有桌几翻倒的噪音,混杂在耳边一齐乱响。
等到视线停止天旋地转的剧烈晃动之後,他发现自己双手支撑地面狼狈地坐在榻榻米上,唇边满是腥甜的味道。大石终於不再扮塑像了,脸色惨白地抓著手冢的手臂,额头上的汗不知什麽时候跑到了眼睛里,闪闪烁烁不停地打著转。
手冢的脸色很差,不知是整晚没睡的缘故还是因为太生气。
不二左边的耳朵不停“嗡嗡嗡”地鸣叫,一时听不清大石在说些什麽。他伸出手指点了点疼到麻木的嘴角,鲜红的,温热的的液体顺著他的指尖缓慢地流下。意识渐渐清晰,挣扎著从地上爬起来,向著手冢一跪到底。
“我没有骗你,就算你不相信,我也只有这句话。周助做过很多错事,也常常惹你生气,手冢桑要怎麽罚都可以,但是先要听完我的解释。”
手冢垂下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说。”
“周助从记事开始,只知道自己没有父母,身边除了姐姐和裕太,只有神社里的祭祀和巫女。大阪之阵时送到神社里的刀对我来说只是一把仪刀而已,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实情。唯一知道这些的姐姐已经死了,她留下的信件只说要去迁居到美作藩的祭祀那里取一件东西。”
“信呢?”
“被我烧了。”
……
话音刚落,大石“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一场“审问”没有下文便草草收场,救命稻草是来自江户城的急召。手冢闻讯就匆匆忙忙地登城见将军去了,留下不二和大石相对无言。
坐在不二的卧室里替他擦药的时候,大石不是只顾叹气就是翻来覆去地问“疼不疼”,“痛不痛”。
手冢的一巴掌,其实已经相当手下留情。用的是右手不说,甩到不二脸颊的大部分是他的袖子,落到实处的伤只在嘴角,所以看上去远比实际要来的严重,这点疼痛不二完全可以忍耐。
其实按照不二的想法,这一掌是他逼著手冢打的。按照手冢的脾气,他认定他欺骗他,就不会轻易改变主意,不是这一掌,手冢根本听不进他说的任何一句话。没有想到的是手冢真的出手之後,最先受不了的居然是始作俑者的自己。
看著大石心神涣散的样子,不二的心思更乱了,怎麽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他一直自信只要把事态都控制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哪怕粉饰太平,至少也能安定地度日。可是突然之间,他成了这盘棋里的一枚棋子,结局往哪里发展,已经全然由不得他了。原来他们都错了,手冢错在高估了他不二周助,不二错在了高估自己。
而更加火上浇油的事情还在後头。
世子上京接受敕封,随行的名单里居然又添了手冢这一笔。这样还嫌不够,於是手冢国光的名字後面就赫然出现了不二周助。而且是数日後即随幕府大军出发。
如此的一封的指令,让不二预感到自己那一巴掌算是白挨了。
果然从御城回来之後,手冢的脸色比出门时更加难看。隔著大半个院子远远望过去,也能让人浑身为之一凛。
接下来的几天是不二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光。碍於脸上的伤不敢出门,一整天趴在窗口从日出望到日落。手冢连半个脚也没有接近他的房门,听偶尔来探望的大石说藩邸里正人仰马翻地准备著他们上京的事项。不二低下头笑笑,这也好,手冢有公事忙著就不会整天担心他的事。最尴尬的情况是他现在不能随便笑了,每次想要牵扯起嘴角的时候热辣的痛感就一直传到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