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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得多。
有人从对面廊上走来,脚步声有些微醺。珊瑚色的西阵织上,金线织就的御葵纹分外扎眼。
“这里发现一个落跑的。”世子背著手走近,面露讥诮。
不二弯眼笑笑,“我不会喝酒。”
“原来天才也有说不会的时候。”家光扶著廊柱在缘侧席地而坐,悬空的脚尖擦过庭院地面上的细砂石来回晃悠著。“你知道吗,我过去也从来不喜欢喝酒。”他用一只袖管拂了拂身边的地板,示意不二坐下。
不二看了他一眼,站在原地没有动。
家光摇头嗤笑,“你怕什麽?在你面前,我永远只是松平三河。不管在京都、江户,还是这座骏府城。”
那个在鸭川边踌躇不前的世子,如今举手投足之间已尽是意气风发的气势。也许他并不自知自己坐在走廊边仰视苍穹的模样,在不二眼里是一个拥抱著天下却满脸不餍足的孩子。
“不二君,你看,那麽寂静而且寒冷的光芒,不能赋予万物生长的力量,徒然阅尽千年的繁华罢了。去年在二条城,我见到手冢站在水庭边吟诵和歌,那时他的样子就像清冷的月亮一样高不可攀。”
“松平君,你喝醉了。”不二略一迟疑,还是依言坐到他身边。
家光若有所思地转过脸望他,视线灼灼地笔直逼近。“不二,听真田说我们刚出发的时候你脸上带著伤,能告诉我是怎麽回事麽?”不待不二回答,世子接著问道,“你究竟还要为他伤害自己几次?”
不二哑然失笑,“这话从何说起。”
“小时候父亲的家臣眼里只有忠长,他每天被各种各样的赞美包围著,我一年一度的寿诞却冷清得门可罗雀。而现在我的一句话就可以让他孤零零地守在江户城里,尽管这样,我却一点也没有觉得我得到胜利。你知道这是为什麽吗?”家光的脸上慢慢扬起苦涩的笑意,看著不二近在咫尺的眼眸明明晃晃地映著自己衣衫上光鲜照人的徽纹,“只要一想到本丸和大奥那些层层叠叠数不完的房间里没有你,我只会是天底下最寂寞的将军。不二,我……我对你……”
这番话,家光在无数个长夜里对著鱼缸里的金鱼说过不下千百次。现在当著面前的人渐渐散去笑容的脸,年轻的世子突然举步维艰地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他深吸一口气,抓住了不二躲在袖中的手:
“你问我要一个和平的时代,我可应用我的性命去完成这个诺言。你需要的温暖和安定,我也全部都可以给你。就算你是别人的家臣,就算那个人是手冢,但是整个天下都是德川家的,江户城的城墙那麽高,护城堀那麽深,只有我可以保护得你好好的,没有人敢伤害你。”
一字一句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宣言,全都重重地打在不二胸口。如今抽不开手也无言以对的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彻骨的凉意。
“你真的喝醉了,松平君。”话到嘴边只剩下涩然的推卸,不二一脸平静地迎上世子被酒精熏红的眼。
“我没有……”
笑弯的眸渐渐漾起水润的天色,不动声色地拨开了家光握住他的手。“松平君,你会是一个好将军,只园会认识你的那天我就知道。可是你我的人生只能交集到这里,我不想再给任何人带去不幸。从你接受天皇的敕封之日开始,我不再认识什麽松平君,你也请忘记不二周助这个人。从此以後,你做你的征夷大将军,我还是佐云藩的小小藩士。如果再有机会见面的话,我会称呼你一声上样吧。”说罢,站起身折回来路。
“要是将军的位子要用失去你作为代价,我宁可……”家光心中一急,跳起来扯住了不二的衣袖。
清蓝色的眼睛移向他,弯成了洌滟的弧度。“松平君,这是大权现去世的骏府城,你真的想让你的爷爷听到这些话麽?”
家光缓缓松开的手终於无力地垂落。
“那麽,再见了,松平君。”不二欠了欠身,转向走廊深处。
“不二周助!”
世子在身後大声唤他的名,但是蓝衣的背影没有如往常一样驻留。
这场对话落在两个人眼里。一个是站在纸门後满脸肃杀的阿福,一个是站在她身侧的真田弦一郎。
城里神社的锺声宛如来自盛京的五重塔,远离了江户的喧嚣热烈,月明之夜依稀有人和著锺声唱响九条风华。廊外池边已是菖蒲开遍,剑叶如浪。那些决意抛却的前尘往事,抵不过一句故人的叹息。
恍然回眸,风拂纱帐,炉烟轻嫋。眼前人笑魇胜花,微微弯起的眸里藏著隐约的月色星光。一股柔软惬意的薄凉抚上他脸颊,手冢一愣,恍惚中时光倏倏倒退,不二的表情就和七八年前躲在他怀里玩竹蜻蜓的时候一摸一样。
手冢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握住脸上纤细的指尖,轻轻一带,将那片身影整个卷入臂弯。
倚著身後温热的胸膛,不二的目光停在纱帐外被月光晒成银白色的榻榻米上。沈默良久,梦呓一样地问道,“手冢桑,你想念京都吗?”
“啊。”
“在京都住了这些年,其实也有很多没有去过的地方。这次回去的话,我想去看看古书里常常写到的无常野(1)。”
“可惜提到这个地方的和歌大多都是歌屑。(2)”
“手冢桑,你不要笑话他们,世上的人有几个人看得清楚生死聚散呢?我们在江户的时候,总觉得京都是一场梦。现在要回去了,又觉得江户……”从背後环住他的手略一施力,不二没能往下说。
“不二,至少现在,不要说这些话。”
低哑的声线渐渐没入耳边,取而代之是渐渐炙热的呼吸。手冢的气息带著晚宴上未散尽的酒意落在不二的唇角。
记得手冢说他还是个孩子,所以不明白酒的味道。只是能明白的人都免不了一醉,醉了,也就片时清梦,醒来之後什麽也不会留下。
不二怔怔地垂望绕到胸前轻柔解开自己衣带的手,眉梢稍弯,又抬眼去看那块溢入室内的月亮光──不知不觉之间它已经爬上了纱帐的边缘。清凉如水的晚风扬起一角纱帷,肩头一凉,单衣悄然褪落。清甜如蜜的发丝流淌过指缝之间,丝丝缕缕缠绕在雪白的锦缎被褥上。
滚烫的唇细碎地印上他瑟瑟发抖的肩膀,那只手沿著上臂轻轻捋下凌乱的衣衫,指尖遇过单衣的月牙边下摆慢慢地探进去。不二的身体微微一缩,握住他腰间的手心慢慢下移,掀开衣摆,流连在右腿内侧那个清晰可见的刀伤周围。差不多一年之前的伤在痊愈之後形成一个无法填补的洼洞,像是纯白京缎上一处被撕裂的破损,任凭如何缝补也不能掩盖的缺憾,所以至今面目狰狞。
修长而消瘦的十指,指节分明,却细致柔和。它们小心翼翼地触摸著伤口周围的皮肤,然後掌心覆盖上去,用熨热的温度来纠正身体对刀刃的冰冷记忆。
月光转倏迷离。
“唔……”不二半睁著雾气氤氲的眼,看到如水的寒光漫过轻纱浸润著脚跟边的被褥。并非出自完满的圆月,万里长空明净一片,得以无遮无挡地到达人世间。──“那麽寂静而寒冷的光芒,不能赋予万物生长的力量,徒然阅尽千年的繁华罢了。”……“你需要的温暖和安定,我全部都可以给你。”……
残片般的记忆如同顷刻间铮铮断裂的琴弦,他猛然清醒过来。不是的,不是的,他身边的这个男子,包裹在坚硬躯壳里的温柔和脆弱,挣扎和坚持,还能有谁比他更清楚知晓呢。如果真的有什麽一期一会,那年晚春,他在满院迟椿坠地的瞬间遇到他,这才是不二周助一生只为的一见。
叮──
飞扬起的发丝和衣袖突然之间乱了手冢的视线,镇定下来後,发现扑进怀里的人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颈。脸颊相错,隔著一层单衣传递过来真实而且剧烈的心跳声。
“不二?”手冢皱眉,伸手抚住不二颈後的发。
“我好像听见风铃的声音了。”不二眯起眼睛笑,两行冰凉的痕迹从眼角滑下,滴滴无声,落入手冢的衣襟。“手冢桑,我想回家。”
注:
(1)无常野位於京都爱宕山,为埋葬死者之地。
(2)歌屑是暗指和歌里的劣作。
元和九年五月十二日的清晨,正在为天亮後动身离开骏府城而养精蓄锐的人们被走廊上的动静吵醒了。不二匆匆梳洗完毕正准备去探个究竟,纸绘门刚被拉开,就看到阿福已经领著两位带刀武士守候在门前。
已过不惑之年的阿福素日总是精明强干的样子,舞刀弄枪绝对不会输给堂堂武士。可是今天,她严厉地瞪视著不二的同时难以掩饰满面的倦容,眼底熬出了一层浅青色。衣服上布满褶皱,像是一夜没有合眼更衣过了。
“福夫人……”
不二与她对视了片刻,忽然被手冢一把拉到身後。
“奉将军的命令有急事召见不二周助。请手冢殿行个方便。”阿福略微颌首,面不改色地将目光移到手冢身侧。
“能否请问原因呢?”
“兴许是将军想要听不二弹琴也未可知。”
“那麽就请夫人带路吧。”手冢一扬眉梢,愠色含而不露。
“手冢殿,上样再三叮嘱只传召不二一个人,您不用担心,既然是我阿福来带的人,自会亲自完好如初地把他带回来。”走近手冢几步,在冷彻挺拔的身形面前,阿福目光如刃地抬起头逼视。此时尚未获得御封从三位的阿福也已不是从前的斋藤福,锋芒却已毫不逊色於任何一位大名。世子即位这场仗眼看胜利在望,江户城里最春风得意的莫过於她这位一手扶助家光的女子。
眼看局面陷入僵持,不二绕过挡在他面前的手臂走了出来。蓝衣疏影,在满地露水中眸色莹然地回头朝手冢笑了笑,“我很快就回来。”
我很快就回来。
该来的还是会来,谁也躲不掉。
阿福撇唇笑了笑,率先转身离去。两名黑衣武士向手冢行了礼,退後一步让出了走廊中央等著不二跟上去。
手冢欲言又止,却也只能眼睁睁看著不二擦过他身侧,被带往未知的前路。
阿福夫人的脚步很快,碎步如轮沿著走廊一路疾行。不二再次回首去看手冢站立的地方,初夏的合欢树郁郁葱葱,盎然的浓绿被晨露渲染出梦境般重叠交错的光影。那个秀挺的身影慢慢隐入微凉淡露的晨色,长廊一个急转,终於倏然不见。
为什麽这天他会那麽轻易潦草地与手冢告别。
不二垂下被露水湿润著的眼睛,不再去看屋檐外那片蔚蔚蒸蒸的夏花。走的时候这个世界还是莺莺燕燕,殊不知,归途上会是风霜红叶,孤雁哀鸣。
接近世子的寝殿时不二身边只剩下了阿福一个。一重又一重的门,一条又一条回廊,不二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