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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紧皱。
自从得到家光暗中寻访的命令离开二条城,他日夜兼程赶到久能山终於亲眼看到不二平安无事地站在面前。不等安心几时,等他将发生在庆长十年的往事悉数相告,每说一句,不二眼睛里的光从疑惑到迷惘,最後一点一点黯然下去,再也泛不出半圈涟漪,弯不起一丝弧度。
空荡荡的目光在半空凝滞半响,慢慢移向真田,“是你杀了由美子?”
不给任何解释和犹疑的时间,白樱泛著寒意的剑刃上已经映出真田惊愕的脸。如此迅疾的拔刀术远远超过了真田防范的速度,更何况剑并没有带在不二身上,而是安放在几步开外的刀架之上。
咽喉边被刀刃触及的皮肤散发出灼热的疼痛,真田咬紧牙关说道,“即便杀了我,事实还是事实。你和一期一振一样,身上永远带著丰臣家的烙印。”
“是你杀了由美子……”不二执拗地重复著这句话,剑尖却偏离真田的脖子在他耳畔不住颤抖。
真田的脸上满是隐忍著的疼痛,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
“孩子不必离开父母,兄弟姐妹不会失散,可以爱想爱的人,做想做的事,每天夜里入睡前可以安心地吹熄蜡烛,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都会想著,‘嗯,就这样生活下去吧’……不二,你还记得吗?那天你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真田弦一郎就决定了,不管牺牲什麽也要为你创造这样一个时代……”
“不要……再说了。”回到眼中的光芒骤然清亮如昔,“放我和海堂离开这里。”
“不二,你的身份已经暴露,江户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所。你必须要跟我们在一起,你有与生俱来的使命。”
不二低下头去微笑,“是谁随便决定了这样的事……就算不能回去江户,我也不打算接受你说的故事。虽然你们把由美子……我还是要感谢你们救了裕太、还他自由。过去的一切已经被大阪城的一把大火烧尽了,不必再有任何人因为这件事受伤或者死去。”
“那麽手冢呢?将军和阿福,还有你的身世,已经足够把他逼到我们的绝路上来了。你一句不接受就能够改变麽?”
砰──
这是白樱落地的声响,还是血液从心脏里猛然退去的声音。
四周的世界静止了下来,身体也不再簌簌发抖。终於所有的情绪沈淀下去,头脑中清晰一片。不二看著掉在榻榻米上的剑,再也控制不住酸楚的胸臆,冰凉的泪水倾斜而下。
至少还有这把剑。手冢手把手教他的剑术在遇到这把妖刀的那一天全都变了调。
哪里有什麽与生俱来,不共戴天。只要一剑,就可以轻易结束这场荒谬的闹剧。
转瞬间,十九年时光匆匆擦过他的眼前。爬在树梢上欢呼雀跃的弟弟,树荫里笑容浅淡的姐姐,英二的声音,大石的花,锦鲤游动的水池旁欢声笑语琴声如诉。他听到远处有人喊他的名字,转过身,那个身影傲然而立,卸去铠甲,涤尽血污,素白锦衣辉映起炫目光线,砰地一声,漫漫永夜开始动荡皲裂,惊惶遁逃,最後在那个人脚下碎成一地残骸。
不二慢慢捡起银刃,手腕翻转,刀口的弧间白光一闪,对准自己的颈侧划下去──
真田不敢再去回想如果自己当时的动作慢了一步会发生什麽。虽然结果是他被逼无奈又一次表演了空手入白刃,只不过这次被他紧紧握住的,是不二逐渐失去知觉的绵软臂膀。最後一瞬不二脸上的绝望被一个温柔的笑容替代了──竟让会有人想要用这样的表情来结束自己生命。
那次以後,不二没有再表现出任何激烈的情绪。如往常一样说话,一样微笑,只是平静得像一尊缺乏生气的人偶娃娃。真田花费重金托人找来一把好琴,他也只是像这样抱著枯坐在廊上。看上去很累,累到连张口和拨弦的力气也没有。
今晚的胧月淡淡一弯,若没有琴声相伴,不免太过凄冷。
真田想要触摸不二头顶的手指,终於还是停在了半空。
灵龛前的檀香快要焚尽了,在桌面上落了一小截灰。幸村用衣袖轻轻拂去後转过头去看他的听众。
手冢坐得比他远一些,秀挺的身姿,从头至尾沈默地望著他不发一言。
“手冢样,不二现在的处境就像这段灰,在他的身世能够公诸於世之前如果被人这样抹去,世间就如同从不曾出现过他这个人……”幸村的视线转回龛上的灵牌,“就和由美姬一样。”
“我还有一事不明。”手冢的眸光森然相对,“先生是为了丰臣家的天下忙碌,还是为了真田家?”
突然间气息一滞,幸村慌忙伸手捂住唇,胸口的刺痛伴随著甜腥味一阵阵涌上舌腔。“咳,咳咳……”
怔怔地看著如同风中的叶片般不住耸动的肩背,手冢突然有一种错觉,每到入秋就容易感染风寒的孩子也是这样背对他捂著嘴不住咳嗽,身後浅色的发梢随著主人的每一下颤动轻轻扫过地面。
猛然回过神,手冢扶住额头稳定下动荡的视线。
“先生好像病得不轻,恐怕不是风寒一类的小症状。”
手绢拭去唇角的猩红,幸村冷笑了几声。“在下不是什麽善类,手冢样还是不要浪费关心了。与弦一郎不同,在下既没有什麽家族的概念也不懂为国为民,有的只是一颗私心。要杀不二的是我,陆续写信给你提供线索的也会死我,在你的藩邸门前刺杀世子逼不二出手相救,让家光对他死心塌地阿福视他为仇敌,引他去见常高院,这些都是我的计划。本以为一个痴心的将军就能逼你坚决地站在我们这边,现在虽然做的过头了一些,目的也算达到了。”
“先生费尽周折,难道只是为了让我成为你们的同伴?”
“手冢样自谦了,现在忠长的势力已经被将军排除得所剩无几,剩下你和弦一郎掌握著御庭番的力量。幕府的头等大事便是肃教和锁国令,有了你这颗天平上的定星,江户城本丸的门就是向我敞开的。”幸村似笑非笑地转脸看过去,可喜地看到手冢脸上的温度已经不知不觉降至冰点。
幸村精市有个坏习惯,什麽事都喜欢做到彻底。观察著手冢的表情,他不咸不淡地补上一句:“更何况,如果手冢样站在我们这一边,不二应该不会再做出轻生的举动吧……”
手冢再也坐不住,忽地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可以事事洞若观火,不慌不忙地召唤海堂薰,决胜千里地掌握住不二的行踪,就算与常高院和整个大奥为敌,他相信这场仗最後胜利的一方定是自己。
到头来,并非他有力挽狂澜的能力。
而是因为根本就输不起。
每个人活在世上,忙忙碌碌一生,有几个能够坚守自己的心意?国光,你要记住,偌大的世界里,你要守护的人只有一个。
“幸村先生,”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压不住从灵龛飘过来的檀香烟,“先生应该已经料想到今天走进我的藩邸,就不可能有走出去的一日了。”
吧嗒──
落向弦上的泪花凝在琴身,一颗,又一颗。渺然双目中,不知是谁的幻影,长叹了一声转开离去。
拨子轻挑,浅压慢捻,一曲秋歌哀彻。
当年椿花月明,故人相约。几番盛放,忽而百里雁鸣,匆匆换了时节。
悲喜云浮,往事风过。
十里秋草,半世硝烟,茫茫尘世中,此音谁寄?
三十八回 完
之三十九 弦上泪(下篇)
那是百里之外,眼泪掉落在琴弦上的声音。
“海堂,快走吧,替我把信送回江户去。如果可以的话,不管那个人再给你什麽命令,不要再回来,也请忘记一切关於我的事情。一直以来,谢谢你的照顾了……”
海堂离开的那天,屋舍周围的叶子落得很凶。
不二看著那身熟悉的药石商人打扮,桔梗花色的头巾,松木大药箱,忍住汹涌泛上眼前的记忆,直到海堂转过身去为止脸上的微笑始终不曾褪色。海堂什麽话也没有说。
脚下的朽叶很快淹没了草地。
天高深远,这片寂寞的山林像是一座废弃的乐园,不见繁华,也不被打扰。他坐在走廊边,把门外那片山的颜色从化不开的浓绿一望望到了斑驳的红黄。
“不二桑,和我一起走吧,城主大人在等著你回去。”一天前,就在这条廊上,刚拆下绷带的海堂单膝跪在他面前,手里的信笺被猛一用力捏成了纸捻。
“薰,我很高兴,可是太晚了。‘一起回家吧’,现在的我已经不能再对你说出这样随便的话了。说来可笑,原来我的愿望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也许根本不应该存在什麽愿望。那麽多人死去,为我遭受不幸,已经回不去了。”
“我管不了那麽多,你有怎样的过去都与我海堂熏无关,我的任务就是跟在你身边一直到平安护送你回藩邸。凭那个真田的几句话或者一把什麽混账刀就能抹杀你和手冢桑、和我们经历过的一切吗?”
不二摇头轻笑,“薰,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了。这条命既然是手冢桑就回来,要结束的话也应该由他来决定。”
“不二桑,你……”
“听我的话,尽快离开这里。我要你替我向手冢桑转达的事情很重要,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赶在他来这里之前把信交给他。拜托你了。”伸手覆上海堂紧握的拳头,不二微微叹息。这双手还是温暖如故,这是多年前的一个凉夏傍晚,在去往八阪神社的路上被他握在手里的温度。
海堂背上的药箱慢慢消失在憧憧秋叶中,不二眨了眨隐隐婆娑的眼睛,看到的是他们小时候并肩坐在屋顶上数五重塔的画面,还有海堂在庙会上被烟火照亮的脸庞。总是聚少离多的这几年,有些话早已无从说起。
一阵风卷起叶底的草浪,他的衣袖舒然,空空如也。
“真田桑,你不会为难他的对吧?”不二的声音仍是沈静依旧。
站在他身侧的人轻轻应了声,“既然答应过你,我就保证他能安好地回到江户。”
“你不怕他会透露我们的藏身之地麽?”
“向谁透露呢?手冢?还是幕府?”真田轻笑,“让你遇上手冢和上样真不知该说是机缘还是命运的作弄。我想那是上天认为丰臣家不该就此覆灭,这个时代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和平,所以安排下的这种种际遇吧。”
不二也笑了,“这个世界变成什麽样子都与我无关,真田桑,你让我做什麽都可以,但是不可以牵涉藩内的任何一个人。”
“哦,是吗,”真田转眸望他,“事到如今,你认为他们还有选择余地麽?”
“……”不二的唇张了张,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真田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