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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诚本来跨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只得在窗边椅子上坐下。屋里水汽蒸腾,方耀已经除尽了衣衫,抬腿跨入桶中。
段诚在屏风外只能听到水声哗哗,各种绮丽风光,但凭个人想象。
方耀看着屏风,问道:“画是你画的么?”
段诚回过神来,“什么?”
方耀道:“屏风上的画。”
段诚目光也落到屏风之上,轻轻笑道:“流沙湖。想必你这一趟也是见识过沙漠绿洲的美景了。”
方耀捧起水来拍到脸上,“可惜我没有见到半夜的圆月。”
段诚道:“会有机会的。等到此间事了,我亲自领着你去,在流沙湖边露宿,等到半夜醒来,睁开眼便能见到水天之间,两轮圆月,月光互相辉映,天地银光遍洒。”
段诚说得有些出神,方耀也听得有些出神,他问:“你带我去吗?”
段诚应道:“嗯。”随即又陡然清醒过来一般,“不过此事了解,我们得先去豫北一趟,然后再回家去。”
“回家?”方耀问道,“许城吗?”
段诚笑了笑,“是啊,许城。到时候回去就得等过完年再离开了。”
方耀想到许城那个热闹却又冷清的段家,心里并没有依恋之情。
却又听得段诚道:“你忘了紫纱紫萝两个小丫头还在等着你回去,你娘这么久没见你了,定也是伤心得很的。”
方耀于是想起总是叽叽喳喳的紫纱紫萝,又觉得是应该回去一趟了。
待沐浴完,方耀擦了身上的水,只穿了件单薄中衣出来。段诚伸手拿过旁边干净外衫,帮他披在身上。
段诚道:“我还是得去看看沈裕。”
方耀正用干净的巾子裹了长发,应道:“你去吧,我不去了。”
段诚道:“好,你自己收拾。晚上记得随我去西北王府赴宴。”
第 24 章
当天,司徒御天率领的平叛军占据了整个悦西城包括左右两进附属小城。古老城墙之上,尸横遍地,最为显眼的是段家押送来的那批兵械,都在士兵手上烧作了焦铁。
段诚来时,段沈裕正与账房先生核对账目亏损。库房已经被叛军一扫而空,短时间内淬雪堂怕是无法开门营业了。不仅如此,俞阳和豫北的库房也被搬空了一半,如今想要等支援,就只能眼巴巴盼着许城那边了。
段沈裕天生是个爱操心的性子,段诚见他头发还湿着,就只披了单衣拨弄着算盘,劝道:“先歇着吧。段家亏那点钱财还是亏得起的。”
段沈裕道:“当家,那四十车兵械,如今一只也收不回来了吧?”
段诚被这话逗得乐了,“怎么?你还想着收回来?那兵械送来时,都涂了但木火油的,如何收得回来?”
段沈裕一怔,喃喃道:“但木油,难怪了。”
那但木火油最初是淬雪堂一个老漆匠发现,西南密林中一种高大的树木名唤但木,剥皮便会流油,涂抹在金属和木器上,晶亮耀眼,仿佛一层亮漆,古旧的东西也变得簇新起来。可是后来那漆匠发现,这木油却是一遇火便燃,若是兵器上涂抹了,不但木柄会被引燃,连金属也会瞬间燃烧起来。根本无法把握。
老漆匠当时连叹鸡肋,运到各地的但木火油都只能弃而不用,封存起来。
没想到,如今被段诚派上了用场。
只是,段沈裕摇摇头,段家此番损失依然太大,短时间内怕是难以恢复元气。
段诚实在是见不得他愁眉苦脸的模样,道:“你们能安全回来就比什么都重要。”
段诚本来不提,段沈裕也就不记得了,此时被他一提醒,立即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当家,你怎么能让锦凡做那么危险的事情?”
段诚觉得有点冤枉,“这是我拦也没拦住的。”
段沈裕道:“锦凡还是个孩子,你也知道他从小在本家那个环境里长大,怎么能——”
“沈裕,”段诚打断他,“锦凡跟过去不一样了,你不是也见到了么?”
段沈裕依然皱着眉头,“我也知道锦凡这趟出来有些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可是我不明白……”
段诚道:“不明白便不要明白了。”说着起身,颇有些无奈地说道:“你自顾算好了亏损,拿回去找老四报账,我精力不够,管不了那么多了。”
段沈裕手放在算盘上,看着段诚道:“当家,你又说气话。”
段诚笑笑,推开房门离开了。
晚上赴宴,只段诚与方耀、段沈裕一同前去。府里的马车被仔细清洗过了,张管家做主,干脆将车内一应物品都换了崭新的,说是祛祛晦气。
段诚不敢到晚了。虽说是司徒御天摆宴犒军,可是军帐中坐镇的还有个三皇子。段家再怎么财大气粗,说不好听了也只是商人,这些皇家贵胄,一边想要依托其财势,一边又道是商贾奸劣身份卑微,笼络之下少不得言谈轻鄙。
到了西北王府,被请进大厅酒宴,果然见到居首席的三皇子,而司徒御天则是陪在次席的。
段诚之前在户延便由司徒御天引荐,见过三皇子一面;此番则仍是司徒御天将方耀与段沈裕二人引荐给三皇子。
三皇子只抬眼看了一眼,道:“诸位请坐吧。”
段诚知道三皇子娘舅家势力大,为人素来高傲,道了谢便与方耀、段沈裕入座。
开宴后,三皇子只起身敬了众将士一杯酒便匆匆离开,如今皇上仍缠绵病榻之上,他心里有事只急着速速赶回京师。
剩下的便是司徒御天率下一众将士。都是历尽沙场磨练的老兵,喝起酒来自然豪放,三皇子一离席,众人更是没了顾忌。美酒佳肴杯盘碟盏方一摆上来,便被哄抢了个干净,接下来你来我往,便是不要命地拼酒。
段诚熬不住了,司徒御天笑道:“段老板是生意人,你们跟他折腾个什么劲儿?自己人玩儿去吧!”
方耀却是看得来了兴趣。这些人喝起酒来,倒和以前部队上那些兵们一个架势,个顶个的豪迈。他虽然不搀和,可是敬到跟前的酒却是来者不拒。
这西北的烈酒不同于啤酒,也不同于段诚酿的那甘甜绵软的桂花酒,一口下去,从喉咙到胃都是火辣辣的。方耀几杯下去,就双颊飞红,面无表情坐着,只一双眼睛亮晶晶,颇有兴味。
段诚知道他酒量也不行,有意想像司徒御天告退了,却又怕坏了人兴致。踌躇间,司徒御天竟也提着一壶酒,走到方耀跟前一坐,朗声道:“来来来!段小少爷来陪我喝了这一壶!”
方耀道:“我不姓段,我叫方耀。”
段诚知道他这是真醉得不清了。
好在司徒御天不以为意,道:“叫什么都好!叫什么都得喝酒!”
方耀端起酒杯来,一干而尽。
司徒御天笑道:“年轻人豪爽!倒跟我们军中人出去的一般。”
方耀闻言,道:“我本来就当过兵。”
“当过兵?”司徒御天似乎突然有所感慨,“长烟落日、黄沙百战,那景象如何?”
方耀缓缓道:“虽不曾至,心向往之。”
司徒御天闻言笑道:“心向往之?倒是第一次听到你这种富贵人家的少爷说向往沙场决战的生活。”
方耀放下酒杯,沉声道:“确实向往。”
司徒御天终于正色看了方耀,问道:“你一个人拿住了西北王?”
方耀应道:“是。”
司徒御天问:“你可知那条密道通往何处?”
方耀摇头,“不过我猜应该是城外。”
司徒御天道:“确是城外。出了悦西城,北面便是苍茫大漠,是大熙的国境,要想抓住西北王更是难上加难。你此次确实立了大功,但可惜你不是我军中人,段家所做的我已经上疏朝廷,自有奖赏。而你——老实说,我很是赞赏。如果你有意从军,我现在虽然无法带你边关抗敌,但是我可以写封信,将你荐与我一位老友。”
“我——”方耀目光明亮起来,他确实心动,相比段家兄弟间的尔虞我诈,他更加向往大漠边关提刀抗敌,他日马革裹尸,也算是偿了前世未偿的夙愿。
“锦凡,”突然,耳边传来段诚柔和的声音,“你醉了。”
方耀转头看向段诚,明亮的目光又黯淡了些许,是了,段家还有个段诚。他若是一走了之,下次还有人暗算段诚之时,这个人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一条性命。
方耀最终只是不甚明了地对司徒御天道了一声谢,“谢司徒将军美意。”
那一夜,真醉了个不省人事的却是段沈裕。
看着丫鬟们安顿段沈裕睡下,段诚才回到自己房间。方耀已经脱了外袍,只剩一件雪白中衣,安静坐在床上。
段诚走过去,将被子拉开铺好,对他道:“不早了,睡吧。”
方耀躺下,任由段诚将被子给他盖好。
段诚也脱了外袍,吹灭烛火,躺上床去。两人盖在一床被子里面,可谁也没有碰到谁。
段诚喊他:“方耀?”
方耀“嗯”了一声。
段诚道:“最多再过三日,我们就出发离开,先去豫北,再回许城,如何?”
方耀安静了许久,才回了一声:“好。”
段诚又一只手撑着起身,借月光看他被子有没有掀开,另一只手将被子一直拉上来到他下颌。
段诚躺回来,听到方耀在翻身。
似乎是酒喝多了,身体燥热,方耀总是睡不安稳,不停翻来覆去。段诚喊他,他却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是迷糊了还是已经睡着了。
段诚怕他受凉,一手搂过他的肩膀,让他的头靠在自己颈侧,另一只手轻轻圈过他的腰。方耀在段诚颈边呼着热气,然后逐渐安稳下来,不再乱动。
段诚也疲倦了,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第 25 章
这一夜过去,悦西城内逐渐恢复了秩序。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街上相比以前也更加热闹了起来。
淬雪堂短时间内没有办法重新开张,段诚把烂摊子丢给了焦头烂额的段沈裕,让他给许城连着去了几封信。自己则是收拾一番,准备带着方耀回去了。
临别时,段诚前往司徒御天处道别。
司徒御天仍是给了方耀一封信,让方耀自己斟酌。
方耀道了谢,将那封信仔细收藏了起来。段诚在旁边看了,默然不语。离开将军府,方耀也没有再提过想要投军一事,段诚便只作不知。
回去不比来时,段诚要先去一趟豫北,再赶着过年之前回许城本家就行,于是便弃了马改做乘马车返回。
段诚问方耀时,方耀摇头说什么都行,他无所谓。段诚笑笑,亲自去操办,将马车车厢布置得柔软舒适,让车夫也不必着急,这一路可以舒舒适适行往豫北。
离去那天,段沈裕亲自将他们送到城门外。
守城士兵撩起车帘看了,对段诚道一声“得罪”便放他们出了城。
段沈裕骑着马,停在路边道:“当家,一路保重。锦凡也是,小心一些。”
段诚一手撩着车帘,道:“凡事慢慢来,不用心急。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你给伙计们发些银钱,让大家好好过了年,来年再重整淬雪堂的生意。”
段沈裕不应,只是道:“我心里有数。”
段诚知道他的性子定然放不下,于是也不再劝,挥挥手道:“不用送了,回去吧。”
段沈裕点点头。
方耀也微微探了身子出来,对段沈裕点了点头。
段沈裕于是道:“锦凡,帮我照顾当家。”
方耀看了一眼段诚,“如果他需要的话。”
段诚连忙道:“不敢劳烦凡少爷。裕少爷也请回吧,少操些心。”
段沈裕无奈点头,勒转了马头。
马坤和凌家兄弟已经先行出发,两队人分头赶往豫北和俞阳。马坤起初有些不放心段诚和方耀单独上路,段诚道:“有凡少爷在,你们怕什么?”
马坤他们自然知道方耀本事,于是也不再坚持,分头先行离开了。
段诚吩咐车夫起程,收回手放下了车帘。
车厢两边开有窗户,里面铺了一层毛毡,还放了一个暖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