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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附送一个更大的笑容鼓励她,扬高了药儿的兴致,斗志昂然的瞄向梅真。
他们师兄妹有个坏毛病,一斗嘴往往就忘了别人的存在,这景象落入梅真这位有心人眼中不知有多亲密,彷佛看到一堵无形的墙阻隔他人插足到他们的世界中。
※※※
黄昏时分,一群鸟呱叫着自屋檐飞冲上夕阳。
白月裳骇然,被鸟叫声吓住了,脚步略顿,抬头看看天,很快地,又踩着小碎步来到半月门前,她必须先走过一座古朴的木桥才能到达门口。一溪流水巧妙地隔开主园和副园——大伯梅皖山的私人禁地“涤园”。半月门是“涤园”唯一内外相通的出入口,门上的机关特请专人设置,目的是想拥有一处涤心濯尘的情境所在;但白月裳无意中发觉,“涤园”里藏着一个大秘密!
踩过木桥,她瞧瞧四下无人,半蹲身子,双掌合抱右边的桥栏杆,使劲往逆时钟方向转动,半月门洞开,她连忙跑进去,门的两边墙上各有一个烛台悬挂,她依样转动右边烛台,门应声合上。
至此刻,她半悬的心才放了下来。
上月初,她发现一直在“涤园”当差的哑妇贵嫂,捧着年轻姑娘穿戴的衣服什物,用布中包成好大包,怕人瞧见似的低着头猛走,撞到了她也不赔礼,见鬼似的转身想溜,平时倒也罢了,不巧那天她从朱蓉镜那儿呕了一肚子气,正没处发泄,劈头骂了她一顿。这贵嫂是梅皖山由外地带回来的,据说被人毒哑了,耳朵并不聋,梅皖山可怜她,给她一个安身之处,是以对大老爷忠心耿耿。白月裳看她形迹可疑,问她包袱里是些什么东西,贵嫂是老实人,只会不住摇头,表示没什么;月裳碍于身分,也不好强抢过来看一看,灵机一动,便笑道:“自然是大伯父交代的重要物品,是我胡涂了。你快去吧!”
贵嫂如释重负,疾步而去。
白月裳绕小径来到涤园,意外见到那包东西搁在门前,贵嫂人不知去了哪里,良机莫失,她偷偷打开翻了一翻,又原状包妥,机伶溜回这边来,爬到最近的一棵树上躲起来;刚藏好身,果见贵嫂又抱了另一包东西来,然后进了涤园。距离太远,她只隐约瞧见贵嫂在桥柱上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半月门便教她给打开了。
“不得了,难道大伯在园子里藏女人?”白月裳下了树——爬树是她的一项秘技,不敢教任何人瞧见——她愈想愈迷糊:“他喜欢的姑娘,大可光明正大的讨回家,何需偷偷摸摸的?”
为了传宗接代,梅家的男人均是多妻妾主义者,大家也认为理所当然。
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白月裳受不住“秘密”这两个字的诱惑,一有时间便往这边跑,想尽办法要解开机关,就这样试了二十来天,终于瞎猫碰上死耗子,给她碰对了,但她不敢久待,只在门内探了探,又赶紧离去。
前天,大伯宣布有事出远门,预计一个月后回来,她终于大了胆子走进来探险。
隐藏在“大家闺秀”这层矜持外衣下的白月裳,骨子里其实是很富于冒险精神的十八岁女孩。
初到涤园,她不免讶异这儿没有一般园子惯见的奇花异卉,只有碧草如茵,小池塘、几根修竹点缀于屋前,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在绿草地划出不规则的曲线。
绿,一大片的绿,一大片使人想睡卧在它怀中仰望蓝天白云,让身心悠然自在的如|奇*_*书^_^网|茵绿地,白月裳不由屏息,没想到这样简单的园子,比栽满人间百花、巧置假山流水的园林更令人感觉舒服。
她一直觉得大伯梅皖山比之亲姨丈梅晓丰来得有风骨,为人行事均十分有原则,在她心里一直敬佩他多于姨丈。今见涤园,她更相信自己的眼光没错。
她的姨妈佟秋蕙是梅晓丰的元配,为梅家产下唯一的香火子梅真,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又素来疼爱白月裳,于她七岁丧母后就接来梅园一起生活,尽心栽培她,她的用意大家心知肚明,而月裳也一直努力做到符合她的要求,至少表面上如此。
她跟着梅真叫梅皖山一声“大伯”,心中实敬他如父,满心不愿见他做出有亏德行的丑事。
暮春的阳光暖洋洋的洒了她一身,绿地的清香,池塘的蛙鸣,以及这里的气氛,每一样都美妙得熏人欲醉。
谁会相信这里隐藏着罪恶的秘密?
“喂,你是谁?”
一个轻轻柔柔、宛如天籁的女性声音使白月裳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她瞧见一个好美、好美的女孩子,明眸似水,气质如梦,纯真若婴孩……天哪,她该如何形容这女孩?风吹过,女孩的衣袂飘飘,一时间,她竟以为她是从画中走下来的仙子。
“梦娘。”
另一个声音轻唤,白月裳回过神来,梅皖山正走出竹庐。他在自己家里!不曾远行?!那个唤梦娘的女孩近乎喜悦的投进他怀中,他再自然不过的拥住她。
“你来了。”他的声音平淡,彷佛她的到访不是一件意外的闯入,而是受主人邀约的迟到者。“我知道你会来,但你还是比我预估的慢了一日。”
“大伯。”她简直无言以对。
“当贵嫂向我提起不小心撞见你,我就有预感迟早你会在涤园出现。我早已看出,你跟蓉儿不一样,你不是个平凡的女孩。”
在白月裳的惊愕之下,他静静的回转竹卢,拋下一句:“既来之则安之,进屋里坐。”
她实在被弄胡涂了,既好奇且胡涂,一双脚不由自主的跟了进去。
※※※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咬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时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由太湖入长江,再溯江而上,第十二夜船停靠于瓜洲上游的一个渡口。
朗朗月华,流照着滔滔不绝、无穷无尽的长江水,伫立江边,感觉天空十分高旷,映照出己身的渺小与生命的短促,不免徒生感叹。
当然,这种属于诗人、哲人的心境,不会是来自秦药儿,她全身上下没生半个诗人细胞,就算梅真浪费一嘴唾沫的向她解释、述说,她心情好时就卖你三分面子,连连点头装懂;要是心情不好,听没三句就会叫你“闭嘴”!假若有龙湖在场,或许她会忍耐听完,然后低声咒一句:“无聊。”
秦药儿美得像首诗,性情却半点也不诗意,梅真再弄不懂这一点,龙湖真会拿一把大槌子敲醒他。
吟诗赞美她?省省吧!
为她作画?她坐不住一刻钟就跑了。
弹琴暗喻情衷?唉,她当成催眠曲。
龙湖忍不住提醒他:“拜托你实际一点好不好?”
梅真受教,改和她下棋,这次倒做对了,药儿在船上无聊,每日捉人对杀五、六盘。下棋对文人雅士而言,不只是休闲,更是一项修身养性的技艺,而秦药儿下起棋来杀气腾腾,讲究速战速决,绝不耐烦对手花时间思考,频频催促,跟她下棋反成了苦差事。后来药儿嫌他“慢吞吞的闷煞人”,叫王威替他,王威棋艺平平,教她连赢十几盘,直叫没意思,最后还是龙湖下场杀杀她的威风,激发她的斗志,她才又快活起来。
在船上闷了十多天,能够踩在土地上真是一件快活的事,秦药儿提议从现在改走陆路。“在船上看来看去都是这些人,一件新鲜事也不会发生。”
梅真无异议,于是他们决定在船上过一夜,次日再行陆路。
清夜无事,品茗、嗑瓜子闲聊。
龙湖借了棋谱观读,把时间留给他们。他这位“监护人”很识趣,努力为他们制造相处的机会,不过为了在师父面前有交代,又不能放他们独处,只好将自己当成隐形人在一旁作“壁草”,只要梅真规规矩矩,别碰到师妹一片衣角,他任由他们去。
梅真说起小时候家里有十一个姊姊和一群姨娘、表妹、丫头,扰得他只有躲在书房才能得到片刻的清静。
秦药儿听了吃吃而笑,轻踢了龙湖一脚,等他扬起脸,说:“你应该和梅真交换身分,家里有一群女人不正是你的愿望吗?”
“可以看不能碰,有什么用?”
梅真插嘴。“我家中有两名如花似玉的表妹,可以为你介绍。”
“你是老鸨吗?”药儿拧起眉。“她们有没有我好看?”
“略有不及。”
“这就对啦,你自个儿都不要,往外求发展,还好意思介绍给师兄?他成天和我这位江南第一美女在一起,平常女子岂入得他法眼?他若是这么随便的人,家中早已妻妾成群,怎还打光棍?”
“你们两位,”龙湖不满。“别说着说着便扯上我。”
“对不住。”梅真一心要他做大舅子,十分客气。“我是真心诚意想为龙大哥做点什么。”
“我师兄上有高堂,他的婚事不劳你费心。”秦药儿对他的好感一下子降到水面下,她最不满意师兄的自命风流,梅真还要火上加油,可恶!
“姑娘高见。真可惜,这次没能见到秦老伯。”
乖乖,这家伙脸皮真厚,秦药儿瞋目斜视他,竟亲密到叫她爹秦老伯?不会是对她有什么企图吧?开玩笑,她只想收他作跟班,可不要一个瘟生丈夫。
她懂了,一定是她对他太好了,使他产生了不该有的幻想,不禁暗叹:“这就是身为绝代美女的苦恼吧?!稍微和颜悦色,人家就会爱上我。”皇荑轻抚玉颊,幽幽自我陶醉。“唉,自古红颜多薄命,注定要为情字苦恼,爱慕者多如过江之鲫,烦死我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已拋开三次钓夫失败的耻辱,尽情享受船上众多男子的爱慕眼神。真的,她只要不开口、不像只跳蚤似的静不住,确实人见人爱。
“梅真,你做什么营生?”掂一掂他有多少分量,是她首先须弄明白的事,日后要想“人尽其才”的善加运用才不会搞错对象。
龙湖挺了解的瞄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家父经商,大伯在朝为官多年,三年前家祖母仙逝,大伯回乡守孝,尚未起复。”梅真有个预感,大伯是不愿再回官场,但不好明说。
“你呢?你会做什么?”
“我是位秀才,平日最爱和一班文友吟诗作对、游山玩水,家人期望我中举,但我对官场并不热中,生平最大志愿是行遍天下,效法徐霞客写出一本游记。”奈何身为独生子,羁绊太多,尚未生下继承人之前,家人绝不肯放他自由行动,他心仪秦药儿,一来想藉她稍解名门望族的沉重枷锁,二来期待日后能夫妻结伴同游。
龙湖很佩服他的志向,一般人难得出门,不知中国处处是灵山胜地、仙境佳水,若能有几本游记问世,至少也能望梅止渴,多些见识。
“难怪你随身带着笔墨纸张,一得空便挥亳。”
“不只如此,这十年来我跟护院师父学了不少拳脚功夫,目的也在锻炼体魄,我心里明白文弱书生做不了什么事。”
“你这人很有主见,我喜欢。”
两名年轻人经过一番交谈,惺惺相惜起来。
秦药儿无聊得大打呵欠,回房去睡了。写书?穷酸的玩意儿,不值一哂。
梅真有点烦恼。“我到底要怎么做,她才会喜欢我?”
“她没有不喜欢你,只是你说的那些,她完全不懂。”龙湖谨慎道:“小师妹的个性不比寻常姑娘,若要讨她欢心,最简单的方法是让她觉得你‘有利可图’。”
“什么意思?”他不懂。
“你晓不晓得为什么我会莫名其妙成为她的师兄?”
龙湖的话勾起他的回忆,梅真“啊”的一声,道:“我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