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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站在粮仓里,仰望仓顶半晌。终回神,急急回衙召集衙役,辛苦她们连夜往更多村镇去告知宣传动员。衙役也感念钱时茂义举,没有二话,积极行动起来。
第二日,更多人来送粮。夜里粮食入仓,我们看着空出来的二分之一的空间,心情有些沉重。
只有明天一天时间了啊……
钱时茂反而豁达:“当初开仓赈济的米粮也就这多,不敢教她们难办。”
夜里,我在房中坐立不宁,来回踱步,苦思对策。
“笃笃”,门扉敲响。
开门,是钱时茂。她不进来,倚在门边道,“大人,我有事要外出,特来请示。”
“有事就去罢,不必特地来说。”我随口道。
她却不走,直直看着我。
慢半拍反应过来,我是免了钱时茂受枷锁之苦,可免不了她现在得戴罪之身,按理,她是不能脱离了我或者衙役行动的。我在房里待着也不愉快,索性道:“你去哪,我随你去。”
她犹豫了下,才道,“办些私事。”
我随她出了县衙。钱时茂似怀心事,步履不若以往果决,走三步回一步的。我心下奇怪,不过她不说,我也不问,背着手慢悠悠走。
她在一处民房前停下,痴痴望着亮灯的窗,却不敲门。里面住的也不知是谁,半点动静都无。
晚风吹着,钱时茂浑然忘我。远远传来几声狗吠,似乎把她惊醒了,她犹豫着向前,终究还是缩回了步子。
“走罢。”她颓然道。
门却“哗”地一声开了,一个清瘦的男子愤怒又悲哀的瞪了她一眼,转身回了屋,任房门大敞。
钱时茂期期艾艾的,到底是进去了。那男子哼了一声,钱时茂立刻在桌边乖乖坐好。
奇了奇了,铮铮傲骨的钱时茂此时变了个人,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那男子奉了茶,便低头纳鞋。
钱时茂偷偷看他。
“嘶。”那男子手被针刺破,血珠冒出来。
钱时茂下意识的夺过他手指,吮去血珠,责备道:“也不仔细点!”
“还有人在呢!”那男子缩手,低头嗔怪,眼泪悄悄滑落在衣衫上。
“见谅。”钱时茂歉然的看我。我眼观鼻,鼻观心,安心当个石雕。
“你……你近来好么?”
那男子道:“你既休了我,何必再问。”
“哎——”钱时茂一声长叹,“你莫怪我无情。”
“我知你犯的什么事,当日没拦住你,便做好了和你共担后果的准备。谁知你……”那男子道,“我以你为荣,断不会怕,可你却给我一纸休书。你好狠的心!”
“秋辞,你别怨我。”钱时茂难安,“我听人说,你住在这里,怎么不回家?”
“家?我如今还有家吗?”秋辞冷淡道,“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被你休了,我还可以回哪里去?”
钱时茂仿佛被扎胸穿肺,肝胆俱疼。
秋辞缝了最后几针,收了线,蹲身为钱时茂穿上,“正好。”他满意道,心平气和,“你愿为元和百姓赴死,我愿守节一世。我啊,谁都不怨,哪里都不去。”
钱时茂无言,滑下两行清泪。
我鼻尖发酸,起身回避。
想起每每和陈子敬待在书房,我总不自觉看他,他状似不在意,手中书却迟迟翻不过一页,耳根飞红。我心中偷乐。
须知生情易,相知相守难。情侣不比夫妻,举手投足需自然默契。若我如钱时茂遭遇,陈子敬会如何?他定不会退居一侧,为我守节。他定是强势奔走,为我解困。
京中混迹这些时日,早听闻了八卦——乔燕歌母亲在陈子敬腿残后,提出再为乔燕歌订一大家公子,与陈子敬做平夫,陈子敬听闻,当即退婚,“不与人共侍一妻”。他太清傲!
然幸甚,幸甚。
☆、旧情
最后一日。
待日头升到中天,倒计时结束。
昨夜归来我几乎彻夜不能眠。心中有感钱时茂做好了事败赴死的准备,是以她趁夜辞别前夫秋辞。
一早,有元和商户从外地运来大批粮食,当真是及时雨,我们高兴坏了,直接往粮仓运。
巳时,我又亲自去检查了遍,还差五分之一。陆续仍有百姓来送粮。
只差五分之一。
还有一个小时。
要不……或者……
钱时茂摇头道:“我已知足,你尽了力,百姓尽了力,天命如此,不必强求。”
时间一点点过。
钱时茂站起,整衣冠向北行大礼:“谢万岁。”又拜谢我,“谢褚大人。”
我闭目不忍看:“还有时间,我们不应放弃。”
“报——”衙役冲进来,“报大人,刚有大批人涌入县城。”
什么?!
我噌地站起,急切道:“你说仔细点!”
“他们,他们都背着粮食来的!”衙役叫道,“都向着县衙来了。”
!!!
我和钱时茂看着彼此神情,从惊愕到欣喜,天不绝人!
提起裙摆,飞奔出县衙门,望见衙前街涌来大批人,或背娄子,或挑担子,齐齐向着县衙来。县衙前坐着的吏员都站起了,翘首盼望。
平春的百姓夹道欢迎,也不知谁带的头,平春的百姓们敲起了鼓吹起唢呐,感谢远道而来的人们。
“快!召集县衙所有人,来登记清点粮食!”我急急吩咐。
群众力量无穷。一人之力薄弱,若乘以百,乘以千呢?衙役干劲十足,登记,清点,运送,分工明确,配合无间,还不忘对来人道谢,仿佛受恩的是她们自己。
钱时茂早到这些人中,问询致谢。
“我们虽是旁县的,也受了您的恩德,当时我们流离到元和,县令大人你一视同仁,一并救济,才有我们今日。我啊,把亲戚好友都发动来了。”妇人指着她旁边一些人,“您是好人,该有好报!”
还有些人道,“我虽然没到元和,但也受了别地的恩惠,现报答给您是一样的。”
有个妇人送了粮,登记完,忽然向我激动喊:“这位大人,这位大人!”
她高兴指着自己:“你可还记得我?”
我迷惑看着她。
“去年我们受灾流离到平春,幸亏得你们收容,给饭吃,给地住,还给看病。”她态度亲昵。
“哦哦!”原来是当初收容灾民中的一个,我当真不记得脸了,只好笑着道歉。
“没事,你们收容人可多,怎么可能都认得。不过我一直感念你们恩德。”她不介意地嘿嘿笑,“书吏大人你怎么到这了?陈大人呢?”
一名衙役抬谷子路过我们,笑道:“什么书吏大人,这位可是京里来的大人!”
“噢!”她惊叫,“原来大人高升了,恭喜恭喜!”
我羞赧笑笑。
她真挚道:“像你们这样的好官,”她指指钱时茂,“应该多一些,我们老百姓啊,日子才好过。什么皇律的,我不懂,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只盼日子过得下去,大人你说是不是?”
“只是满朝那么多大人,又几个把我们这些‘小人'的喜乐放在心上呢?”她说话干脆爽利,“陈大人虽是男子,可只要他心中有我们这些‘小人',我们就服气他,一辈子念他的好!”
我胸腹间溢满感动:“他心里也记挂你们的!”
她朝人群招招手,一个男子抱着孩子上前来。“这是我夫郎,这是我女儿,才三个月大。”她笑眯眯介绍。
小婴儿睁着葡萄般的眼,流着口水乐朝人笑。我伸手指逗她,“喏喏喏喏喏喏。”婴儿咯咯笑不停。
“她叫什么名字?”我逗着孩子,随口问。
“涂念恩。”
我不由停下来,正视她。
“念恩。”她认真回答。
“好名字。”我心中震动。奈何身无长物,狠心取下陈子敬送的玉佩,放到孩子手中。
“使不得大人!”她阻拦。
“这是陈大人送我的,现下代表我和他的心意。”我摸摸念恩的头,对她道,“小宝贝,好孩子,祝你健康快乐!”
“咯咯咯咯咯”小婴儿回我无邪欢笑。
送别他们,日头已近中天。
衙役奔跑来报,欢喜大叫:“大人!仓粮满啦!满啦!”
衙前广场寂静一瞬,下一秒,人群齐齐欢呼起来,钱时茂被抛到空中,众人拍手相庆,仿佛我们一起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的确,了不起。
遥遥望见人群外,站在角落的秋辞望着被反复抛到空中的钱时茂,欢喜抹泪。
真好。
此间事尚未了,还要逗留几日。人未动,奏折先行,加急报送到京城,等圣上旨意。
钱时茂设宴感谢,由秋辞亲下厨。我推拒不得,也不愿太早去打扰两人叙情,直到傍晚才悠悠从县衙出发。
愉快地哼着小曲,走过一个小巷,蓦地一双手伸出捂住我口鼻,还来不及挣扎,就昏了过去。
当再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在屋宇下,房内只有一桌,桌上燃着微弱的油灯,我手脚被反绑着,侧身躺着地上。
我醒来,最先感到的不是恐惧,是茫然——发生了什么?本能的,我汗毛耸立,几乎下意识的往屋子黑暗一角看去。
那里慢慢踱出一人,毒蛇般的眼神黏在我身上:“好久不见。”
我的胃一阵紧缩,感到恶心。是她!虽只见过一面,她可怖的眼神却一直留在我脑海里!她是陈子敬搜的盐船主事人,汤府漏网之鱼。
她哼笑一声:“踩着汤家众人尸身爬上去,滋味怎样?”
我全身肌肉紧缩,警惕她行动举止,脑子飞快的转——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几个时辰,还是几天?县衙中人不知是否发现了我失踪?我到底是在哪里?他们没有塞住我嘴巴,说明这地方完全是他们的地盘,我没有可求救的对象。
“不必想了。”她冷酷道,“凭县衙那些三脚猫,不可能找到你。至于你身边的暗卫……的确有两下子,不过这地方可没人能找到。”她像玩弄老鼠的猫,围着我绕圈子。
暗卫?!寺卿派的?女帝派的?还是……陈子敬派的?
她似厌烦了,脚猛地后抬,发力要踢出来。
我反射性地一缩。
“红姨!”一个熟悉的声音喝止了她,黑暗里显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初英。”我冷静道。
她越过我,与那个红姨小声说些什么。
我小心不着痕迹的打量,她更瘦了一些,戴着帽子也,慢着!……帽子!她们二人都戴着帽子,这是夏日,还是屋内,屋内却不热,反有些潮湿——我在极有可能在地下室。帽子遮不住她们鬓角,没有头发露出青白的头皮——她们可能假作尼姑藏在庙里。是了,人迹罕至的寺庙,的确是藏身绝佳的地方!
那叫红姨的女子出去了,留我和汤初英在房内。
汤初英摘去头顶的帽子,随意扔在地上,讽刺笑道:“你应当看出来了。”她摸摸自己光溜的头顶,冰冷的笑意加深,“褚大人,你如今是平步青云了,何曾想过你我今日模样?”
“我不欠你什么。”我按捺住心中怒意,冷淡道。
汤初英讥讽道:“哦?”
我闭嘴不答。
“你不欠我什么?那我又欠了谁?谁又欠了我?”她大笑,“一夜间,家破人亡,死的死,散的散,我该问谁?!”
“那我又该问谁!”我怒道,“我冤死的父亲又该问谁?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却被汤府人杀害了!我两次濒死,又该问谁?